坠龙岭,寒渊静室。
与其说是“室”,不如说是一处位于山腹极深处的天然冰窟。入口狭窄隐蔽,被古老的藤蔓与符咒遮掩,内里却别有洞天。空间不算广阔,约莫十丈见方,高约三丈,四壁与穹顶皆是万载不化的深蓝色玄冰,光滑如镜,隐隐倒映着室内微弱的光源。那光源来自冰窟中央,一方约三尺见方的墨玉平台,平台表面天然生有奇异的银色纹路,此刻正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清辉,照亮了四周。
此地寒气之重,远超外界,空气仿佛都已凝固,吸入口鼻,带着刺骨的冰凉,直透肺腑。然而,这寒气并非单纯的酷烈,其中蕴含着一股精纯、沉凝的冰属性灵力,与紊乱狂暴的外界灵气截然不同,反倒有助于平复因修炼“地脉归藏”这类土行至高功法、又遭反噬后体内驳杂狂暴的能量。
龙胤盘膝坐在墨玉平台中央。他已褪去了破损染血的外袍,只着一身玄色单衣,双目微阖,面容在清辉与冰蓝光影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几乎与四周的玄冰同色。唯有眉心处,一点极其微弱的暗金光芒,如同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
他的呼吸缓慢而悠长,每一次吸气,四周精纯的冰寒灵气便如受牵引,化作两道淡蓝色的寒流,被他纳入鼻中。寒气入体,并未带来更多不适,反而如同清凉的泉水,流淌过灼痛撕裂的经脉,带来些许抚慰,并与他体内残存的、源于地脉的厚重灵力缓缓交融、平复。
然而,疗伤的过程远非看上去这般平静。他的额角不断有细密的冷汗渗出,却又迅速在极致低温下凝结成霜。紧抿的唇角,时不时会因体内某处经脉的剧烈抽搐而微微牵动。双手结印置于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背上,暗金色的血管脉络时而清晰浮现,时而又隐没下去,显示出其体内力量正在艰难地梳理、归位。
“地脉归藏”的反噬,核心在于“断裂”。强行中断与百里地脉的深度共鸣,如同将自身一部分根系从大地中生生扯断。此刻,这部分断裂的“根系”(即他自身本源与地脉法则的联结)正在他体内无序冲撞,而外部引纳的冰寒灵气,更像是以“冰封”和“镇静”的方式,暂时减缓这种冲撞造成的破坏,为他的帝魂和更精纯的本源力量争取修复和重新掌控的时间。
这是一个水磨工夫,急不得,也乱不得。
影七如同真正的影子,静立在静室入口内侧的阴影中,身形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气息收敛到极致。他脸上依旧覆着那半张龙纹面具,只露出一双锐利而警惕的眼眸,如同最忠诚的猎犬,守望着这唯一的通道,也守望着静室中央那看似平静、实则正经历凶险疗程的帝王。
时间在极致的静谧与寒冷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静室入口处,那片被古老藤蔓和符咒遮掩的光线,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没有声音,没有能量波动,甚至没有风。
但影七一直紧绷的神经,却在瞬间做出了反应。他没有动,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仿佛只是冰壁上一道略微深些的阴影。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屈伸了一下,指尖一点比墨更黑的幽光,如同毒蛇的獠牙,悄然浮现,又隐没在阴影中。
一道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悄无声息地“流”入了静室。
来人同样一身黑色紧身衣,款式与影七相似,但质地似乎更为古老深沉,衣襟与袖口绣着极为黯淡、几乎看不见的龙形暗纹。他脸上没有覆面具,露出一张中年人的面容,平平无奇,属于丢入人海便再也寻不见的那种,唯有一双眼睛,平静无波,深邃得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却又在深处,蕴藏着难以言喻的锋锐与沧桑。
正是影龙卫大统领,龙帝最隐秘的利刃与盾牌之一——敖战。
他进入静室后,目光首先落在中央墨玉平台上的龙帝身上,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沉重与担忧。随即,他看向阴影中的影七,微微颔首。
影七紧绷的身体这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半分,指尖的幽光彻底消散。他无声地单膝跪地,向敖战行了一礼,然后身形如同融化般,悄然后退,没入更深的阴影角落,将主位让出,也表明自己依旧在警戒。
敖战脚步无声,走到墨玉平台前三丈处,停下。这个距离,既不会打扰到疗伤中的龙帝,也足以在任何突发情况下做出最快反应。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静室中另一块亘古不变的玄冰,耐心等待。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龙胤眉心那点明灭不定的暗金光芒,终于稳定下来,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飘摇。他悠长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缓缓地,他睁开了眼睛。
暗金色的眼瞳,比之前多了几分内敛的神光,虽然疲惫依旧,但那深不见底的威严与清明,已然恢复。
“来了。” 龙胤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冰窟中响起,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臣,敖战,参见陛下。” 敖战躬身行礼,姿态恭敬至极,“陛下伤势如何?可需调用宫中‘龙髓玉液’或传唤药殿首席?”
“暂时不必。” 龙胤轻轻摆手,动作间仍带着些许滞涩,“地脉反噬,非寻常药石可医,强用猛药,反易动摇本源根基。此地寒渊之气,正合疏导镇抚。只是需要些时日。” 他看向敖战,目光如实质般落下,“外面的情形,说说。”
“是。” 敖战垂首,语速平稳清晰,将自雪山之巅战后,龙族疆域内外发生的重要动向,择要禀报。
“……朝中,太子殿下处置得宜,已稳住大局,边军戒备,地脉修复事宜亦在筹备。舆情方面,陛下‘主动收手、平息天灾’之言,已由我等暗中引导散出,虽仍有疑虑猜测,但朝野大体稳定,未有大的骚动。主战派虽有不满,但太子殿下以‘陛下有令,待归朝定夺’为由,暂时压制。”
“凤族那边,天凰城已得到‘捷报’,举城欢腾,主战之声极高。但凤族大长老凤栖梧似有疑虑,暂时压住了立即出兵的呼声,只令整军备战,等待凤皇旨意。凤皇自归天后凰城,即入‘曦炎秘境’闭关,至今未出,亦无任何旨意传出。其麾下天凰卫戒备森严,难以探知其具体状况。”
“此外,” 敖战声音略微低沉了半分,“自陛下离开雪山,至抵达坠龙岭途中,影龙卫已清理掉四波来自不同势力的追踪与试探者。其中三波为各地情报贩子或中小势力派出的探子,已被处理干净。最后一波,即是陛下遭遇的‘无面冰傀’及其接应者,经查,确系影杀殿下属‘冰狱’一脉的死士。其行动轨迹与接应点显示,他们并非从凤族方向潜入,而是自‘永冻荒原’南下,绕过了我北境第十七、第十九两处常规关隘,从‘黯冰峡’一带的古代废弃小道渗透而入。”
“黯冰峡?” 龙胤眼中寒光一闪。那是北境一处地势极为复杂、环境极端恶劣的险地,因常年有诡异黯冰风暴,灵气紊乱,寻常驻军难以久留,巡查确有疏漏。但古代废弃小道知道的人极少,且需穿越数处天然险阻和残留的古代禁制碎片。
“是。” 敖战继续道,“按陛下旨意,已调阅近三月相关关隘及‘永冻荒原’方向的所有异常记录。发现两处疑点:其一,约两月前,有一支持有‘北境矿监司’勘矿文牒的小队,曾申请进入‘永冻荒原’边缘的‘黑石盆地进行‘稀有冰晶矿脉’复勘,队伍中有三名来自‘冰尘谷’的地脉师。冰尘谷,与影杀殿素有不清不楚的往来。这支小队逾期未归,矿监司上报的失踪记录,与影六巡察使殉职时间接近。”
“其二,” 敖战的声音更冷,“北境第十七关隘,三个月内,有三批标注为‘常规戍边物资补给’的飞舟,载重量与报备清单略有出入,且其中一批的护送偏将,是三个月前刚从内陆调任至北境的,其调入文书……经暗核对笔迹与印鉴细微处,有伪造痕迹,但其伪造手法极高明,几乎以假乱真。此人已在影六殉职后不久,于一次例行巡边时‘意外’坠入冰裂缝隙身亡。”
“冰尘谷的地脉师……伪造的调令……” 龙胤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发出极轻微的哒哒声,在寂静的冰窟中格外清晰。影六的殉职,冰傀的精准刺杀,对“黯冰峡”古道的利用,对地脉师的需求,伪造的军方调令……这些碎片,似乎开始指向某个模糊的轮廓。
“能绕过常规关隘核查,将人悄无声息调入北境边军要害位置,并能伪造几乎难以辨别的文书……” 龙胤缓缓道,“这手,伸得可不短。影杀殿虽是顶尖的杀手组织,但如此周密的长线布置,渗透军方,调动专业地脉师,可不像是单纯接了一桩刺杀生意。”
“陛下明鉴。” 敖战头垂得更低,“臣已命‘内影’启动最高级别暗查,从矿监司、兵部调任司,以及所有与‘冰尘谷’有过接触的部门和人员查起。但对方行事极为老辣,线索在关键处多有中断。影六……恐怕也是因为查到了某些不该查的东西。”
提到影六,敖战的语气依旧平稳,但龙胤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深藏的冰冷杀意。影龙卫内部情同手足,每一位核心成员的损失,都是整个影龙卫的伤痛。
“永冻荒原……” 龙胤沉吟,“那片绝地,除了影杀殿这类见不得光的,还有谁有能力、有兴趣在那里布局?又或者,影杀殿本身,也只是被推到前台的刀子?”
敖战沉默片刻,道:“永冻荒原环境酷烈,资源贫瘠,但地域极广,深处更有上古遗留的凶险与未知。常年在其中活动的,除了零星的亡命徒、探索遗迹的冒险者,便只有几个神秘且排外的古老部族,以及……一些传言中早已消散,实则可能转入地下的古老教派或隐秘结社。臣已加派人手,尝试从这些方向切入,但需要时间,且极易打草惊蛇。”
龙胤点了点头。他知道敖战已经尽力,对手显然谋划已久,且势力盘根错节,隐藏在冰层之下。
“影七,” 龙胤忽然开口,目光转向阴影角落。
影七的身影立刻浮现,无声跪地:“陛下。”
“你接任北地巡察使不过两月余,对前任影六殉职之事,知道多少?对此次刺杀,又有何看法?” 龙胤问得很直接,暗金色的瞳孔注视着影七,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反应。
影七身体微僵,但回答依旧迅速清晰:“回陛下,属下接任时,只知影六大人殉职于追剿‘冰魄盗’,现场已被处理,遗留线索极少。属下曾试图重启调查,但涉及‘冰魄盗’的核心成员在影六大人出事后便仿佛人间蒸发,线索中断。此次刺杀……属下以为,对方对陛下行踪、伤势乃至可能选择的疗伤路线的把握,精准得可怕。这绝非临时起意或寻常情报买卖所能及。必是长期潜伏、多方配合的结果。属下护送陛下至此途中,已反复自检,并暗中以秘法查验过沿途所有属下布设的暗哨与预警符咒,皆无异状。对方……似乎能绕过我等常规的侦查网络。”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且那‘无面冰傀’的自毁机制,与属下所知影杀殿常规型号略有不同,其核心湮灭时,散逸出的极寒灵力,带有一丝……极为古老阴秽的气息,属下只在某些记载上古邪法禁术的残卷中,感受到过类似描述,但无法确定。”
“古老阴秽的气息……” 龙胤眼中闪过一丝深思。这又是一个新的线索。
“敖战,” 龙胤看向大统领,“影七所言,你如何看?他的身份,可查实无误?”
敖战沉声道:“回陛下,影七接任流程,包括身份核验、修为检测、血脉溯源、神魂烙印比对,皆由臣与内影三位长老亲自操办,确认无误。其接任后,北地情报网络运转如常,且有数次关键情报及时传回,功绩可考。此次陛下遇袭,他率部清理外围,反应及时,处置得当。臣愿以性命担保,影七身份无伪,忠诚无虞。”
影七闻言,头垂得更低,肩背微微起伏,显然心中激荡。
龙胤看着影七,又看看敖战,片刻后,缓缓道:“朕信你,也信你带来的人。但此事蹊跷,敌暗我明。影七。”
“属下在!”
“朕准你调动北地影龙卫三成暗线,配合大统领的调查,重点追查‘冰尘谷’、那支失踪的勘矿队、以及第十七关隘所有异常人事调动。尤其是与‘上古’、‘阴秽’、‘永冻荒原古老部族或教派’可能相关的蛛丝马迹。但切记,以暗查为主,非不得已,不可正面冲突,更不可暴露寒渊静室方位。”
“属下领命!必竭尽全力!” 影七重重叩首。
“敖战,” 龙胤继续吩咐,“朝中与军中,由你亲自盯着。太子那边,朕会择机传讯。凤族动向,尤其凤皇出关后的反应,是重中之重。另外,查一查,百年内,族中秘库,特别是关于上古盟约、天地秘辛、以及……涉及‘守护’、‘天下’此类概念的古籍秘档,有无异常借阅、誊抄或失窃记录。”
“守护?天下?” 敖战眼中精光一闪,似乎联想到什么,立刻应道:“是!臣即刻去办!”
“还有,” 龙胤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传讯给‘隐龙渊’的那几位老祖宗,将雪山之巅最后时刻的情形,以及朕的伤势、遭遇刺杀之事,如实禀报。告诉他们,暗流已动,冰下有鲸,或许……该是‘隐鳞’略微松动的时候了。”
“隐龙渊”!“隐鳞”!
这两个词,让敖战平静无波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震动,连角落里的影七也猛地抬起了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隐龙渊,那是龙族最古老、最神秘、也最强大的底蕴所在,是龙族历经无数劫难而不倒的真正基石,唯有历代龙帝及影龙卫大统领等极少数核心知晓其存在。而“隐鳞”,更是其中一支传说中只在龙族面临倾覆之危时,才会现世的终极力量!陛下竟然要惊动他们?
“陛下……” 敖战声音干涩。
“按朕说的做。” 龙胤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备。对手所图,恐怕绝非朕一人,或一朝一夕之胜负。去吧。”
“……臣,遵旨!” 敖战不再多言,深深一礼,身形缓缓向后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影七也再次无声隐匿。
静室内,重新只剩下龙胤一人,与万古不化的玄冰,以及墨玉平台清冷的光辉。
龙胤缓缓闭上双眼,继续引导着冰寒灵气,抚平体内的创伤。但他的心神,却已如静水深流,在更广阔的层面运转、推演。
凤启,此刻你在想什么?
那些藏在永冻荒原冰层下的阴影,你们又在谋划什么?
还有那些被岁月尘埃掩盖的古老盟约与禁忌……是否真的到了,重现天日,或者说,再次需要被审视和抉择的时刻?
寒渊静室,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喧嚣。
但静室之外,那被龙帝一跪所搅动的天下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汇聚,等待着冲破冰面,席卷一切的那一刻。
而疗伤中的帝王,如同蛰伏于渊的苍龙,一边舔舐伤口,一边将冰冷而锐利的目光,投向了暗流最深、最黑暗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