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时间,倏忽而过。
燕都皇城,乾元殿内的气氛,与一月前那日的凝重压抑已是天壤之别。金銮殿上,晟绪帝端坐龙椅,眉宇间虽仍有忧色,但嘴角已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喜意。御案之上,摆放着不再是令人心惊的疫情急报,而是来自塑北州州牧胡谦、时西郡郡守以及延昌县令李文宣联名呈上的捷报!
“众卿家!”晟绪帝的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欣慰与一丝扬眉吐气,“天佑我大宁!塑北州延昌县突发之恶疫,已于月前得到有效控制,如今疫区已解,民生渐复!此乃不幸中之万幸,亦是地方官吏、医者及百姓同心协力之功!”
他话音落下,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由衷的松气声和低低的议论声,不少大臣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瘟疫得以控制,避免了一场席卷数州甚至动摇国本的大难,无论属于哪一派系,这都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宣,塑北州信使上殿!”晟绪帝下令道。
一名风尘仆仆、但精神振奋的信使被引入殿内,跪伏于地。
“朕问你,延昌县疫情,是如何得以迅速控制的?细细道来!”晟绪帝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也是满朝文武都想知道的答案。
那信使虽只是底层吏员,但来前已被上官反复叮嘱,此刻虽有些紧张,却也口齿清晰地将所知情况一一道出:“回禀陛下!此次疫情得以控制,首功当记于延昌县青阳村一乡民,名曰陈羽!此人虽不通医理,然胸怀韬略,于疫情初起、人心惶惶之际,献上‘防’‘治’结合之系统良策!其策包括:严格划定疫区,封锁隔离;组织民力,大力清理环境,广撒石灰消毒;严令百姓饮用开水,注意卫生;统一调配医药,集中救治;安抚民心,维持秩序……延昌县令李大人从其策,全力推行,方能在月余时间内,遏制疫魔,保一方安宁!郡守、州牧大人核查后,皆以为此策精妙,堪称应对时疫之典范,已命各州县学习,以备不时之需!”
信使这番话,条理分明,虽未过于夸张,却将一个有胆有识、于危难中献出安邦定国之策的“乡野奇人”形象,清晰地勾勒了出来。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诸多目光中都充满了惊异与难以置信。一个乡民?竟能提出连太医院诸公都未必能系统总结出的防疫之策?
三朝元老,内阁首辅叶知秋率先出班,他捋着雪白的长须,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躬身道:“老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真乃天佑陛下,天佑我大宁江山!社稷危难之际,必有豪杰辈出!此子陈羽,虽出身乡野,然能于危急关头,献此安民良策,实乃国士之器!此不仅为延昌县之幸,亦为我大宁之幸也!”
叶知秋德高望重,他这一番定调子的赞扬,顿时引来了众多附和之声。
内阁次辅徐远臻也紧接着出列,他性格更为务实,奏道:“陛下,叶阁老所言极是。青阳村陈羽,献策有功,力挽狂澜,保全生灵无数,此乃大功于国,大德于民!老臣以为,朝廷理应重重嘉奖,一则酬其功,二则可激励天下百姓,为国出力,为民解忧!”
就连一向与叶、徐二人政见不甚相合、锐意改革的次辅宋至衡,此刻也肃然出班,语气诚恳:“陛下,臣附议叶、徐二位老相公之言!陈羽之功,非比寻常。其策看似质朴,却直指要害,系统周全,非大智慧、大担当者不能为。重赏功臣,方能彰显朝廷赏罚分明,亦能鼓舞天下志士之心!臣请陛下,对此等有功于社稷之民,不吝封赏!”
三位内阁大佬意见空前一致,满朝文武更是无人提出异议。毕竟,陈羽的功劳实实在在,挽救的是无数性命和可能崩溃的地方秩序,于公于私,都值得大力褒奖。
晟绪帝见群臣同心,心中更是畅快,朗声笑道:“好!众卿家所言,甚合朕意!陈羽献策定疫,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着吏部、礼部即刻议定封赏章程,朕要重重赏他!其防疫之策,由内阁牵头,太医院、工部等衙署协助,详加整理,刊印成册,发至各州县,以为防疫定例!”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高呼。
处理完这件让人身心愉悦的捷报,晟绪帝心情大好,连日来因北疆之事积压的郁气也消散了不少。他话锋一转,再次提起了那个悬而未决的议题:
“瘟疫之事既已无忧,众卿再议议,北疆夷戎请求开关榷场之事,该如何处置?都畅所欲言吧。”
殿内气氛顿时又变得微妙起来。
话音刚落,位列皇子班首的太子肖敬潍便率先出列。他年近三旬,面容敦厚,举止沉稳,躬身道:“陛下,儿臣以为,夷戎今岁遭逢大雪,实力大损,主动请求开市,确是缓解北疆压力的良机。然夷戎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儿臣建议,可准其开市,但必须严格限制交易物资!凡铁制军器、盐、茶、粮食等战略之物,须由官府严格控制交易数量与品类,绝不可使其借此壮大。同时,应严令北疆边军,加强巡防,对敢于私自贩卖禁物与夷戎者,严厉打击,绝不姑息!”
太子之策,以稳妥为主,在开放中强调限制与监管,符合其一向持重的风格,也获得了不少保守派老臣的暗自点头。
然而,太子话音刚落,另一侧便传来一个清朗而略带锋芒的声音。
“父皇,儿臣赞同太子殿下所言开市之利,然对后续之策,略有不同见解。”出言者乃是三皇子,梁王肖敬宏。他比太子年轻几岁,剑眉星目,气质英武,深得部分军中将领和锐意改革官员的拥护。他拱手道,“太子殿下所言严禁私贩,固然有理。然自古以来,边贸利润丰厚,走私屡禁不绝,徒耗朝廷兵力物力,收效却未必显着。儿臣以为,堵不如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声音提高了几分:“何不将部分敏感物资,如劣质铁器(非军械)、陈茶、特定数量的盐粮,也纳入官府管控的榷场交易之中?明码标价,课以重税!如此一来,一可大大增加朝廷岁入,充盈国库,用于北疆军备或赈济灾民;二可将走私之利部分收回国有,削弱私贩根基;三则,夷戎既能通过正规渠道获得部分所需,其铤而走险、寇边抢掠之意或可稍减。当然,与此同时,需修订律法,对走私行为施以更严刑峻法,双管齐下,方为上策!”
梁王之策,更为激进务实,着眼于“利”与“控”,试图将边境贸易的主动权更大程度地掌握在朝廷手中,其思路与宋至衡等改革派有异曲同工之妙,立刻引来了部分官员的赞同。
两位皇子,两种策略,代表了朝中对于边贸乃至对外政策的两种不同倾向。支持太子的多为传统文官和部分谨慎的勋贵;支持梁王的则多是一些希望开源强兵的官员和部分军中少壮派。
朝堂之上,顿时分成了隐隐的两派,争论之声渐起。
就在这时,另一位皇子,六皇子楚王肖敬叡,不慌不忙地出列了。他面容俊雅,总是带着一副温和的笑容,仿佛与世无争。他先是对晟绪帝行了一礼,又对太子和梁王笑了笑,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父皇,太子兄长与三皇兄所言,皆是为国筹谋,儿臣听来,都觉深有道理。太子兄长的稳妥之策,可保边境无虞;三皇兄的开源之谋,可增国库收益。皆是老成谋国之言。儿臣愚见,或可兼而采之?开市之初,或可先依太子兄长之策,严格限制,以观夷戎诚意及边市情况。若运行平稳,再逐步考量三皇兄所言之策,适当放开部分物资,课以重税,亦无不可。总之,需以陛下之圣断与北疆实际情况为准,谨慎行事,方为万全之策。”
楚王这番话,圆滑至极,看似两边都赞成,实则等于什么都没说,把皮球又巧妙地踢回给了晟绪帝,自己则完美地置身事外,不得罪任何一方。一些中立派官员闻言,不由得多看了这位看似温和的楚王几眼。
晟绪帝高踞龙椅,将三个儿子以及满朝文武的反应尽收眼底。太子稳重,梁王进取,楚王圆滑……他心中自有计较。开市之事,关系重大,确实不能轻易决断。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压下了所有的争论:“太子、梁王、楚王所言,皆有可取之处。北疆开市,利在缓边、通有无,弊在资敌、生隐患。此事,朕还需详加斟酌。”
他目光转向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着北疆督师,严密监视夷戎各部动向,将其使者安置于边境驿馆,好生款待,但暂不予明确答复。户部、兵部、理藩院,就开市可能之利弊、可交易物资种类、税额、监管措施等,详拟章程,十日内呈报于朕!”
“臣等遵旨!”被点名的几位大臣连忙出列领命。
晟绪帝此举,显然是采取了拖延和进一步调研的策略,既不立刻拒绝,也不轻易答应,要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处理完这两件大事,晟绪帝感到一阵疲惫,但心情却比一月前轻松了太多。他看了一眼御案上那封来自延昌县的捷报,心中对那个名叫陈羽的乡民,更是多了几分好奇与赞赏。
“拟旨,”他对着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说道,“延昌县青阳村乡民陈羽,献策定疫,功莫大焉。着吏部从优议功,赐其……(他略微思索)同进士出身,授承事郎(正九品文散官),赏银百两,绢十匹!其防疫之策,由朝廷刊发天下,以为定例!令塑北州、时西郡、延昌县,妥善安置,以示朝廷嘉奖功臣之意!”
同进士出身!虽然只是相当于“准进士”的身份,并授予一个正九品的文散官衔,对于一个白身乡民而言,这已是鲤鱼跃龙门般的殊荣!这意味着陈羽从此脱离了平民阶层,进入了“士”的范畴,拥有了见官不跪、免除部分徭役等特权!
“陛下圣明!”群臣再次高呼。对于这个封赏,无人提出异议。陈羽之功,当得起这份荣耀。
圣旨随着快马,再次驶出燕都,向着塑北州的方向疾驰而去。一场由瘟疫引发的朝堂风波,暂时以封赏功臣和搁置争议告一段落。然而,北疆开市的暗流,皇子之间的微妙博弈,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或许还在后方。
而青阳村的陈羽,尚不知晓,他不仅仅即将得到县令的嘉奖,更有一份来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足以改变他乃至整个家族命运的浩荡皇恩,正在路上。这份突如其来的荣宠,对于尚未完全站稳脚跟的他而言,是机遇,还是更大的挑战?青阳村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因这接连而至的荣耀,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