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陈羽看着屋里分好的几份东西,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趟老宅之行,注定不会愉快。但在这个“父母在不分家”的时代,孝道大过天,即便明知是去贴冷屁股,这表面功夫也得做足,否则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为了孩子们日后能在村里抬起头,有些委屈,他不得不暂时受着。
他先拿起那份准备给老宅的“孝敬”——五斤糙米、两斤白面、一小条猪肉,分量不算多,但也足够他们吃几顿好的了。至于更多?想都别想,喂不饱的贪婪,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
提着东西,他迈步走向村子中央那处明显比自家齐整许多的院落——老宅。
刚进院子,就看见母亲王二梅正坐在屋檐下摘菜,父亲陈青山在吧嗒旱烟,老二陈识和媳妇王氏也在院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一看到陈羽手里提的东西,王二梅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饿狼看到了肉,立刻放下手里的菜,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几乎是从陈羽手里把东西抢了过去,嘴里还假惺惺地念叨:“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哟,还有白面猪肉呢?”那动作快得,生怕陈羽反悔似的。
陈青山也瞥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但眼神里那点嫌弃似乎淡了一丝丝。
陈识和王氏对视一眼,看到大哥只给爹娘拿了东西,却没他们的份,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王氏用胳膊肘捅了捅陈识,陈识会意,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大哥这是发财了?只记得爹娘,眼里就没我这个弟弟和弟媳了?也是,大哥现在能耐了,看不上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陈羽早就料到他们会来这一出,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语气平淡却带着刺:“我给爹娘送东西,是因为他们对我有生养之恩,天经地义。怎么,二弟,二弟妹,你们对我有什么恩?是接济过我一口米,还是帮我看顾过一天孩子?”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陈识:“但凡你们平时对沐儿、嫣儿、泽儿他们能有半分好脸色,能在他俩饿得嗷嗷哭的时候,不说给口吃的,哪怕不说风凉话,我这当大哥的,今天也不会如此‘小气’。怎么,是不是又要搬出你那宝贝儿子、我的好侄子童生老爷陈进安来说事?他的功名,难道是用我这个大伯家的米粮堆出来的不成?”
陈羽这话可谓毫不留情,直接撕破了脸皮。
陈识被他噎得脸色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指着陈羽怒道:“你!老大!你放肆!你好歹也读过几年圣贤书,怎么如今变得如此粗鄙不堪,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陈羽嗤笑一声,“那我倒要问问你,我那好侄子陈进安,从我发病卧床,到我落水险些丧命,这一年多来,他可曾来探望过我一次?可曾来看过他这个亲大伯一眼?哪怕只是虚情假意地问候一句?”
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你口口声声说他是老陈家的希望,将来要光耀门楣。好,就算他日后真的祖坟冒青烟,高中了进士,当了官老爷。我问你,他到时候会不会接我这个穷困潦倒、给他丢人现眼的大伯去享福?会不会?”
“你!你放屁!”陈识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气急败坏地跳脚,“老大你怎可如此诋毁你的亲侄子!进安寒窗苦读,为的就是光宗耀祖!你身为大伯,不盼着他好,竟在此诅咒他,你安的什么心!”
王氏也在一旁拍着大腿哭嚎起来,对着公婆拱火:“爹!娘!你们听听!听听大哥说的这是什么话啊!哪有自家大伯不盼着自家子侄好的?他这分明就是在诅咒我们进安前程啊!其心可诛啊!”
陈青山果然被激怒了,猛地将旱烟杆往地上狠狠一磕,怒骂道:“混账东西!老大!你怎么跟你弟弟说话的!进安是我们老陈家翻身的指望!将来是要中状元的!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王二梅也尖声帮腔:“就是!自己没出息,还见不得侄子好!白眼狼!东西拿来,赶紧滚!看着你就来气!”
陈羽看着这一家子如同跳梁小丑般的表演,心中只觉得无比讽刺和疲惫。他懒得再跟他们废话,浪费口水。
他转身,从带来的东西里,又拿出两个小包。一包是几块饴糖和一小块布头,递给了站在角落里、神色复杂看着这一切的小妹陈笑:“小妹,这个给你。”
陈笑愣了一下,看着大哥递过来的东西,又看看脸色难看的父母和二哥二嫂,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了声谢,接了过去。
陈羽又拿出另一份更少些的(一小把饴糖),递给同样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老四媳妇安氏:“四弟妹,这个给景哥儿甜甜嘴。”安氏性格有些怯懦,爱贪小便宜,但心眼不坏,以前偶尔会偷偷塞给陈泽半块饼子。
安氏受宠若惊,连忙接过,小声道:“谢谢大哥。”
做完这些,陈羽看都没再看陈识和王氏一眼,对陈青山和王二梅淡淡道:“东西送到了,爹娘保重身体,儿子先回去了。”
说完,不顾身后陈识夫妇更加难看的脸色和王二梅的嘟囔咒骂,转身径直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老宅。
接下来,他又提着准备好的几份小礼物(一小袋米或几个鸡蛋),分别去了村里那几家在他疯癫时,曾偷偷给过孩子们一口吃食的邻里乡亲家。
“张婶,以前多谢您偶尔给沐儿半块饼子,这点心意您收下……”
“李叔,听说泽儿饿晕在您家地头,是您给了碗米汤,谢谢了……”
“王大爷……”
他一家家走过去,真诚地道谢,送上不算贵重却足够暖心的小礼物。那些淳朴的村民大多推辞不过,最终收下,对陈羽的印象也改观了不少,觉得这孩子疯病好了之后,真是懂事知礼多了。
最后,他提着留给岳家那份稍厚重点的礼物(几斤米、一块肉、一包饴糖),步行去了下柳村。见到岳丈岳母,他更是态度恭敬,感谢他们昨日的收留和开导,以及长久以来对孩子们的暗中照拂。黄老汉夫妇见他真的振作起来,还知恩图报,心中也是老怀宽慰,留他吃了午饭才让他回去。
一路奔波,回到青阳村时,已是傍晚时分。
夕阳的余晖将小院的土墙染成了暖金色。陈沐正带着弟弟妹妹在院里翘首以盼,看到父亲归来,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陈羽看着孩子们,一身的疲惫仿佛瞬间消散了。他笑着摸了摸每个孩子的头,然后走进屋里,郑重地取出了那本新买的《三字经》、毛笔和糙纸。
在昏黄的油灯下,他将陈沐和陈嫣叫到身边,温声道:
“沐儿,嫣儿,来,到爹这儿来。”
两个孩子好奇地凑过来。
陈羽翻开《三字经》的第一页,指着上面工整的楷体字,声音清晰而缓慢:
“爹以前糊涂,忘了教你们最重要的东西。从今天起,爹教你们识字,明道理,好不好?”
他看着孩子们有些茫然又带着些许好奇的眼睛,指着第一个字,一字一顿地念道:
“人——之——初——”
“人……之……初……”陈沐跟着小声念道,眼神逐渐变得专注。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爹爹还没疯的时候,也这样教过他几个字。
陈嫣也睁大了眼睛,努力地看着那些神秘的方块字。
陈泽虽然还小,也趴在桌边,似懂非懂地看着。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父子(女)四人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温暖而宁静。朗朗的跟读声从破旧的茅屋里传出,飘散在青阳村的暮色里,仿佛预示着这个屡遭磨难的家庭,终于开始走向一条全新的、充满希望的道路。
陈羽知道,教孩子识字,不仅仅是让他们摆脱文盲,更是要让他们明白事理,将来能有更多的选择,能挺直腰杆做人。这是他身为人父,所能给予他们的、最宝贵的财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