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新落成的小院里,将白日里的喧嚣与燥热都涤荡而去,只留下满院的清辉与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的、四小只均匀的鼾声。主屋内,炕上的三人虽同榻而眠,中间却仿佛隔着无形的壁垒。陈羽仰面躺着,双臂枕在脑后,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两侧身躯的僵硬与那份刻意保持的距离。薄淑萍与苏晚晴皆是背对着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尴尬的静谧。
陈羽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昨夜那番“孟浪”之举,虽是情之所至,却也着实吓到了这两位命运多舛的女子。她们一个背负“克夫”之名,战战兢兢;一个出身官宦却坠入泥淖,心如惊弓之鸟。自己那般急切,确实欠妥。家庭的融合,远非一蹴而就,尤其是……他想到大儿子陈沐那双日益沉默、偶尔看向新来的三位“姨娘”时带着审视与疏离的眼睛。
十二岁的少年,在这个时代已算是半个大人,心思敏感而复杂。亡妻采荷的音容笑貌恐怕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孩子心中,如今家中骤然多了三位陌生女子,要让他立刻接受,谈何容易。这孩子近几日愈发沉默,干活虽然依旧卖力,但眼神里的迷茫与隔阂,陈羽看得分明。
“心结还需系铃人……”陈羽望着被月光映照得有些发亮的窗纸,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薄淑萍与苏晚晴几乎是同时醒来,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霞,旋即迅速避开目光,手脚麻利地起身穿衣。薄淑秋年纪小些,贪睡,也被窸窣的声音弄醒,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来。
三女默契地没有多言,各自整理床铺。当她们走出房间时,却见陈羽早已起身,正在院中那口新砌的灶台前忙碌,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股混合着米香和淡淡薯香的温暖气息弥漫开来。
“相……相公。”薄淑萍低声唤了一句,有些局促地上前,“这些活计,该由我们来做才是。”
苏晚晴也走上前,虽未说话,但眼神里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陈羽回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与昨夜那个带着几分霸道的男子判若两人:“无妨,早起惯了。粥快好了,还蒸了几个芋头。你们去唤孩子们起身洗漱吧,今日我带沐儿出去一趟。”
他的语气自然,仿佛昨夜之事从未发生,这让薄淑萍和苏晚晴心下稍安,同时也有些莫名的失落。两人应了一声,转身去照料孩子们。
早饭是在一种略显沉闷的气氛中进行的。陈沐低着头,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粥,对桌上新添的咸菜和蒸芋头似乎也提不起多大兴趣。陈泽和陈嫣倒是乖巧,小口吃着,偶尔偷偷抬眼看看三位新来的“姨娘”,又很快低下头。幼女小丫被薄淑秋抱在怀里,小口喂着米汤。
陈羽将一切看在眼里,并未多言。
饭后,陈羽对陈沐道:“沐儿,去换身干净衣裳,随爹出去一趟。”
陈沐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父子二人出了院门,并未朝镇上或山里走去,而是拐向了村后那片熟悉的坟岗。越靠近那里,陈沐的脚步越发沉重,他似乎明白了父亲要带他去哪里。
果然,在一片略显荒芜的坟茔前,陈羽停下了脚步。那是原主亡妻黄采荷的安息之地,简单的墓碑上,字迹已有些模糊。
陈羽从带来的篮子里取出几样简单的祭品——一碟糙米糕,几个野果,又点燃了三炷线香。他恭敬地行了礼,将香插在坟前。
“采荷,我带沐儿来看你了。”陈羽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在对一位老朋友叙话,“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我娶了三位妻子,是官府婚配的。一位叫苏晚晴,一位叫薄淑萍,还有她的堂妹薄淑秋。日子总得要过下去,四个孩子,我不能让他们一直没个娘亲照看……”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说新盖的房子,说家里的变化,说孩子们都还好,让她放心。没有过分悲伤,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坦然与责任。
“……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沐儿他们。你放心,我会尽力照顾好他们,也会……试着把日子过好。”说完,他看向一旁早已眼圈通红的陈沐,“沐儿,给你娘磕个头,跟她说说话。”
陈沐“噗通”一声跪在坟前,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他压抑着哭声,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娘……娘……家里来了……来了三个姨娘……爹对她们……也好……我……我心里难受……我想您……”
少年的哭声在空旷的坟岗上传开,带着无尽的委屈与思念。陈羽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任由他将积压的情绪宣泄出来。
许久,陈沐的哭声才渐渐平息。陈羽上前,将他扶起,用粗糙的手掌抹去他脸上的泪痕。
父子二人默默地下山。走到半途,路过一片收割后的稻田,田埂宽阔。陈羽停下脚步,率先坐了下来,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沐儿,坐。”
陈沐犹豫了一下,依言坐下,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田埂上的干土。
“心里还是过不去,是吗?”陈羽开门见山,声音温和。
陈沐身体一颤,没有抬头,半晌,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害怕爹有了新家,有了新的孩子,就不再疼你们兄妹了?害怕那三位姨娘是坏人,会对你们不好?”
陈沐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被说中心事的慌乱,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陈羽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个亲昵的动作让陈沐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许。“傻孩子。你这几日也看到了,你大娘(薄淑萍)性子软和,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你二娘(苏晚晴)知书达理,以后还能教你们认更多的字;你小娘(薄淑秋)性子活泼,能陪着嫣儿和小丫玩。她们可有苛待你们?可有私下里说你们兄妹的不是?”
陈沐仔细回想,然后缓缓摇了摇头。的确,三位姨娘来了之后,家里变得整洁了,饭菜也按时可口了,小弟小妹的衣服有人及时浆洗缝补了,就连小丫,也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夜里很少哭闹了。
“爹知道,你心里念着你娘,这是好事,说明我儿重情义。”陈羽的语气变得郑重,“但你娘已经走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爹娶妻,一是官府律法所迫,二来,也确实需要有人帮着撑起这个家,照顾你们。日子总要向前看,你娘在天上看着,她也绝不希望看到你永远沉浸在悲伤里,更不希望你因为她的缘故,拒绝新的、对你们好的善意。”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连绵的丘陵,声音悠远:“试着接受,并非背叛,而是放下包袱,让自己走得更轻松。你永远是你娘的儿子,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但多几个人真心对你们好,难道不是福气吗?爹跟你保证,无论将来这个家如何变化,你们四个,永远是我陈羽最珍视的骨肉。”
陈沐听着父亲恳切的话语,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关爱,心中那道坚硬的壁垒,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想起二娘苏晚晴悄悄塞给他的、用干净帕子包好的饴糖;想起大娘薄淑萍在灯下为他缝补磨破的衣肘时专注的神情;想起小娘薄淑秋笨拙地逗弄小丫时,脸上纯真的笑容……这些细碎的温暖,此刻一点点汇聚起来。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迷茫散去了大半,虽然还有一丝残留的伤感,但更多了一种释然与坚定。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爹,我……我明白了。”
陈羽欣慰地笑了,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小子!走,回家!”
回到小院时,日头已近中天。薄淑萍正在晾晒洗好的衣物,苏晚晴在院中石磨旁教授陈嫣辨认几种常见的草药,薄淑秋则抱着小丫,指着院角新移栽的一株野花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陈泽蹲在地上,用小树枝认真地画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
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
陈羽站在院门口,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沐儿,泽儿,嫣儿,你们都过来。”
三个孩子闻言,都放下手中的事,聚集到陈羽面前。薄淑萍三女也停下了动作,有些疑惑地望过来。
陈羽目光扫过三个孩子,最后落在陈沐脸上,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他侧身,指向薄淑萍、苏晚晴和薄淑秋,声音沉稳而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从今日起,她们,就是你们的娘亲!”
他先指向薄淑萍:“这是大娘!”
再指向苏晚晴:“这是二娘!”
最后指向薄淑秋:“这是小娘!”
“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你们都要这样称呼,都要像尊敬和爱戴你们的亲生母亲一样尊敬爱戴她们!听明白没有?”陈羽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泽和陈嫣有些懵懂,但看着父亲严肃的脸,又看看三位面容温和的“姨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陈沐深吸一口气,在父亲鼓励的目光下,率先上前一步,面向薄淑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声音虽还有些生涩,却足够清晰:
“大娘。”
然后又转向苏晚晴:“二娘。”
最后对薄淑秋:“小娘。”
这一声呼唤,仿佛打破了某种坚冰。
薄淑萍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连忙上前,想扶起陈沐,手伸到一半又有些无措,最终只是连连点头,声音哽咽:“好,好孩子……”
苏晚晴眼中也闪过动容的水光,她优雅地微微颔首,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
薄淑秋更是直接,欢喜地应了一声:“哎!”
陈泽和陈嫣见大哥都叫了,也怯生生地跟着喊道:
“大娘,二娘,小娘……”
“大娘,二娘,小娘……”
稚嫩的童音在院落中回荡,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
陈羽看着这一幕,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家庭的和睦需要更多的智慧与耐心去经营。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新的种子已经播下,只待时光浇灌,终会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他抬头,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仿佛看到了一双温柔注视的眼睛,心中默念:
“采荷,你可以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