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肆虐多日的暴雪终于彻底停了,虽然寒气依旧砭人肌骨,但久违的冬日暖阳总算挣脱了铅灰色云层的束缚,将苍白却温暖的光芒洒向银装素裹的大地。青阳村仿佛从一个漫长的冻眠中缓缓苏醒,家家户户屋顶的积雪开始消融,滴答滴答的水声,和村中孩童难得外出玩耍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给这个饱受风雪考验的村庄带来了久违的生机与年节的气息。
村西头,陈羽家的小院更是热闹非凡。不仅自家八口人,老三陈石一家四口、老四陈川夫妇也都聚在了一起。这是他们三兄弟彻底与老宅离心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团圆年,没有了大房陈识一家的阴阳怪气,没有了陈青山和王二梅的偏心刁难,空气中弥漫着的,是食物诱人的香气和发自内心的欢声笑语。
女人们都在厨房里忙碌着。薄淑萍是主力,揉面、剁馅、准备祭祀用的菜品,动作麻利,指挥若定;苏晚晴心思巧,负责将普通的食材做出精致花样,还特意用红纸剪了几个简单的窗花,贴在擦拭一新的窗户上,顿时增添了浓浓的喜庆;薄淑秋和刘翠娥、安氏则帮着打下手,洗菜、烧火,连陈嫣也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母亲和姨娘们身后,学着包歪歪扭扭的饺子。厨房里蒸汽氤氲,笑语不断。
男人们也没闲着。陈羽带着陈石、陈川,将院子里最后的积雪彻底清扫干净,又搬出桌子板凳,擦拭一新。陈沐俨然是个小大人了,领着陈泽、陈景两个弟弟,在院门口帮着悬挂陈羽从镇上带回来的大红灯笼。小丫被安氏抱在怀里,裹得像个圆滚滚的棉球,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红火热闹的景象。
望着眼前这和谐温馨的一幕,陈羽靠在扫净的院墙上,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满足的弧度。穿越至今大半年的挣扎、艰辛、算计、奋斗,在这一刻,仿佛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这个由他一手拼凑、守护、经营起来的家,终于有了坚实的根基和温暖的底色。
午饭后,简单的祭祀仪式完毕,丰盛的年夜饭准备就绪。三张桌子拼在一起,大大小小十五口人围坐一堂,桌上的菜肴虽比不上富户人家的山珍海味,但也是鸡鸭鱼肉俱全,尤其是中间那盆热气腾腾、象征团圆的饺子,更是让人垂涎欲滴。
陈羽作为一家之主,端起一碗村中自酿的米酒,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亲人,声音洪亮而充满温情:“爹(对着黄老汉方向举了举杯)、娘、岳父、岳母,三位弟弟、弟妹,还有我的娘子们,孩子们!今年,咱们这个大家,经历了不少事,有苦有甜,但总算都熬过来了!尤其是这场大雪,咱们齐心协力,平平安安!旧岁已去,新年将至,这第一碗酒,敬团圆!敬咱们往后越来越好的日子!干!”
“干!”
“敬大哥!”
“敬团圆!”
众人纷纷举杯(孩子们以水代酒),脸上洋溢着真挚的笑容,共同饮下了这碗饱含希望与亲情的酒。就连小丫也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仿佛在附和。
席间,气氛热烈。陈石感慨道:“大哥,要不是你,今年这个年,我们几家还不知道怎么过呢。”他指的是雪灾中的互助和此刻的团聚。
陈川更是激动:“没错!跟着大哥,有肉吃,有盼头!等开春咱们的新房子盖起来,那才叫真痛快!”
黄老汉和王二梅看着女儿留下的几个外孙(女)被照顾得这么好,新娶的儿媳们也贤惠,女婿更是有担当,老怀大慰,多喝了几杯,脸上泛着红光。
趁着气氛融洽,陈羽放下筷子,看向了苏晚晴和薄淑萍她们,语气平和地说道:“淑萍,晚晴,淑秋,过年了,孩子们也大了一岁。我寻思着,开春后,想送沐儿和泽儿去镇上的蒙学馆正式开蒙读书。你们觉得如何?”
苏晚晴闻言,放下汤匙,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沉吟道:“相公考虑得是。读书明理,是正途。只是……沐儿今年已十三,开蒙是否晚了些?泽儿年岁倒是正合适。”她出身官宦,对教育自然看重,但也清楚世俗的规矩。
薄淑萍和薄淑秋对望一眼,薄淑萍温声道:“相公和妹妹觉得好,那定然是好的。我们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全听相公安排。”她们深知自己的身份,在这种大事上,不会贸然发表意见,但眼神中也是对孩子们能读书识字的期盼。
陈羽点点头,解释道:“晚晴顾虑得对。沐儿年龄是偏大,但这半年,你我在家也断断续续教他们认了不少字,基础是有的。去蒙学馆,不只是识字,更是学规矩,开阔眼界。即便科举之路艰难,多读点书,将来无论做什么,总归是有益无害。我想带他们去试试。”
他顿了顿,看向正在认真听大人们谈话的陈沐和陈泽:“沐儿,泽儿,你们自己可想读书?”
陈沐立刻挺直腰板,大声道:“爹,我想读!我保证用功!”他深知读书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尤其是看到二叔陈识靠着童生身份在家里作威作福,更坚定了他的决心。
陈泽年纪小,有些懵懂,但见哥哥表态,也用力点头:“泽儿也读!跟大哥一样!”
陈羽欣慰地笑了,又对苏晚晴道:“至于嫣儿,女孩家去蒙学馆不便,往后在家,还得辛苦你多教她。等沐儿泽儿放学回来,也能一起切磋学问。”
苏晚晴柔顺应道:“相公放心,教导嫣儿,是我分内之事。”
陈羽又看向陈石:“三弟,景哥儿也八岁了,开春要不要让沐儿他们一起去蒙学馆试试?”
陈石愣了一下,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而窘迫的笑容,搓着手道:“大哥,我就算了。景哥儿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料,再说……那束修也不是小数目,家里……家里还是先紧着干活吧。”他旁边的刘翠娥也连忙点头,显然夫妻二人都觉得读书是件既费钱又渺茫的事,不如踏实种地或去作坊干活实在。
陈羽知道老三的脾性和家境,也不强求,笑道:“无妨。那以后就让景哥儿和荷丫头常过来,沐儿他们学了什么,回来一起教教弟弟妹妹,认几个字总没坏处。”
陈石和刘翠娥感激地连连称是。
话题自然又转到了开春起新房的事情上。陈羽将之前的规划大致说了说,陈石和陈川都摩拳擦掌,充满期待。苏晚晴却微微蹙眉,轻声提醒道:“相公,起新房是好事,妾身也盼着。只是,送沐儿泽儿去蒙学,束修、笔墨纸砚都是一笔开销,若同时动工起房,家中银钱……怕是周转不开。”她如今帮着管理家中账目,深知虽然蜂窝煤有进项,但要同时支撑这两件大事,依然捉襟见肘。
陈羽颔首,表示明白:“淑萍提醒的是。钱的事我心中有数。起房是长远打算,可以先规划着,备料,等砖窑稳定出砖,资金回笼一些再动工不迟。眼下首要还是孩子们读书和安稳过年。”他展现出的沉稳和规划,让众人都安心不少。
最后,陈羽神色微正,说道:“明天大年初一,按规矩,我得带孩子们去老宅给爹娘拜年。你们……”他目光扫过苏晚晴、薄淑萍和薄淑秋,“就不用去了。我一个人带着沐儿他们去走个过场,把礼数尽了,免得落人口实。你们在家准备些简单的吃食就好。”
三女闻言,都松了口气。她们对老宅那两位以及陈识夫妇,实在是心有余悸,能不去面对那是最好。苏晚晴点头道:“相公思虑周全,我们听安排。”
团圆饭在温馨祥和的气氛中持续到深夜。守岁时,孩子们终究熬不住,相继睡去。大人们围坐在依旧温暖的煤炉旁,喝着热茶,说着闲话,憧憬着开春后的新生活。窗外的寒意被彻底隔绝,屋内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低声的笑语,勾勒出一幅劫后余生、苦尽甘来的动人画卷。
然而,与此同时,村子的另一头,老宅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陈青山和王二梅守着冷清的屋子,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竹声(条件好些的人家放的),再看看自家桌上远逊于往年的、略显寒酸的年夜饭,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想到村西头那热闹的景象,嫉妒和不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们的心。
陈识更是阴沉着脸,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劣质的烧酒。王氏在一旁唉声叹气,抱怨着年景不好,钱不够花。他们新娶的那个女子,则小心翼翼地在角落伺候着,大气不敢出。
“哼!得意什么!”陈识终于忍不住,将酒碗重重顿在桌上,酒水溅了出来,“要不是他走了狗屎运,弄出那破煤饼子,现在指不定在哪个角落挨冻受饿呢!还有钱送崽子去读书?呸!”
王二梅也酸溜溜地附和:“就是!赚了几个铜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连年都不来给我们好好过!真是白养了他那么多年!”
陈青山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脸色晦暗不明。他或许没有妻儿那般强烈的嫉恨,但失落和一种被抛弃的怨怼却是实实在在的。
陈识眼中闪着阴冷的光,压低了声音对父母道:“爹,娘,你们等着瞧!开春后,有他好看的!我定要让他把吃进去的,连本带利吐出来!”他在县学里结识了些三教九流的人,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更阴损的计策。
这个年关,对于青阳村的陈氏家族而言,注定是冰火两重天。一边是团结奋进、充满希望的新生力量,另一边是困守在旧日恩怨和狭隘自私中、伺机而动的阴暗算计。雪霁天晴,预示着寒冬的尾声,但也可能正是新一轮明争暗斗的开始。而这一切,都将在开春之后,逐渐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