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皇城,御书房。
烛火通明,将御书房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晟绪帝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上那两份来自北疆的奏折。一份是北疆总督杨宗毅洋洋洒洒数千言的详细分析,另一份,则是来自皇城司的密奏,上面清晰地罗列着今冬大雪给夷戎各部造成的惨重损失与人口伤亡。
杨宗毅的奏折,文采斐然,条分缕析,将开市的利弊阐述得极为透彻。利,在于缓边、通商、增税、羁縻;弊,在于资敌、走私、隐患、难以完全掌控。他倾向于有限度、严监管的开市,并提出了一系列具体的管控措施。而密奏上的数据则冰冷而残酷地显示,夷戎此次元气大伤,内部矛盾激化,主动求市确有几分不得已的窘迫。
晟绪帝的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奏折,看清数千里外那片广袤而寒冷的边境。开市,如同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可保北疆数年太平,充盈国库;用得不好,便是养虎为患,遗祸无穷。
“陛下,叶阁老、徐阁老、宋阁老,太子殿下、梁王殿下、楚王殿下已在殿外候旨。”大太监林连悄无声息地走近,低声禀报。
“宣。”晟绪帝收回思绪,沉声道。
很快,三位须发皆白、气度沉稳的内阁阁老,以及三位气质各异的皇子,鱼贯而入,恭敬行礼。
“平身,赐座。”晟绪帝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众人,“这么晚召诸位爱卿前来,是为北疆夷戎请求开关榷场之事。杨宗毅的奏折和皇城司的密报,你们都看过了,说说吧,此事,究竟该如何决断?”
依旧是太子肖敬潍率先开口,他起身拱手,态度恭谨:“父皇,儿臣细阅杨督师奏报与密奏,以为夷戎此番确遭重创,其请开市,缓急之心各半。然其性如豺狼,难保不是缓兵之计。儿臣仍坚持前议,可允开市,但须严加管控。杨督师所提各项监管措施,如限定交易时间、地点、物品种类数量,设立官牙严格查验,加强边军巡防,严厉打击走私等,儿臣认为甚为妥当。当以此为基础,谨慎推行,以观后效。”
太子之言,四平八稳,重在“控”与“防”,代表了朝中最为稳妥持重的一派意见。
叶知秋微微颔首,表示支持:“太子殿下老成谋国。开市之利显而易见,然其弊亦不可不防。杨督师久镇北疆,熟知夷情,其所拟章程,颇为周密。老臣以为,可按此试行。”
晟绪帝不置可否,目光转向梁王肖敬宏。
梁王精神一振,朗声道:“父皇,太子兄长与叶阁老所言,自是稳妥。然儿臣以为,或可再大胆一步。夷戎既已元气大伤,短期内无力大举寇边,此正是我朝掌握主动之良机!与其严防死守,被动应对走私,不若主动出击,将部分敏感物资,如非军用的普通铁器、陈年茶砖、特定配额之盐粮,纳入官市交易,明码标价,课以重税!此举一可极大增加国库岁入,此笔钱财,可用于加固北疆防线、改善边军待遇、赈济边境贫苦百姓,一举多得;二可极大压缩走私利润空间,使其无利可图,从源头上遏制走私;三则,夷戎基本生存需求若能通过正规渠道部分满足,其铤而走险之心或可稍减。当然,与此相应,需修订《边贸律》,对走私行为施以更严厉之惩处,甚至可鼓励边民举报,重奖重罚!如此,堵疏结合,方可将边贸之利,最大程度收归朝廷!”
梁王之策,更具侵略性和功利性,着眼于利用夷戎的困境,为朝廷攫取最大利益,其思路与锐意改革、讲究实效的宋至衡颇为契合。
徐远臻沉吟片刻,道:“梁王殿下之策,亦有可取之处。若能有效管控,确可开源。然老臣所虑者,尺度难以把握。何种铁器可归为‘非军用’?盐粮配额多少为宜?税额定多高方能既有利可图又不至于迫使夷戎转向走私?此中分寸,稍有不慎,便可能弄巧成拙。需极为精细的筹划。”
宋至衡则旗帜鲜明地支持梁王:“陛下,臣以为梁王殿下所言,正切中时弊!以往边贸之困,在于‘堵’之无力。今既有良机,当以‘疏’为主,以‘堵’为辅。将边贸主动权牢牢握于手中,使其依我朝规矩行事。至于徐阁老所虑之尺度,正需我等臣工细细推敲,拟定详尽章程。事在人为,岂能因噎废食?”
这时,楚王肖敬叡温和一笑,出言调和道:“父皇,儿臣以为,太子兄长与三皇兄之策,看似相左,实则互补。开市之初,百端待举,稳妥起见,或可先以太子的严格管控方案为主,此为‘立规矩’。待运行一段时间,边市情况稳定,各方适应后,再逐步考量引入三皇兄的‘重税开源’之策,此为‘求利益’。循序渐进,方为万全之道。具体何时、如何引入,可视北疆实际情况,由父皇圣心独断。”
楚王一如既往地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将两种策略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给出了一个看似“完美”的折中方案,实则又将最终的决定权巧妙地推回了晟绪帝手中。
御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几位重臣和皇子都在暗中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晟绪帝缓缓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北疆地图前,目光深邃地凝视着那片广袤的土地。他何尝不知太子之策稳妥,梁王之策进取?楚王的折中,听起来也似乎面面俱到。
但作为帝王,他需要考虑的更多。北疆的安定,国库的虚实,朝局的平衡,乃至……几位皇子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博弈。
良久,他转过身,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已然有了决断。
“太子所言严控,梁王所谋开源,皆有道理。楚王所言循序渐进,亦符合治理之道。”晟绪帝的声音沉稳有力,回荡在御书房中,“然国事岂能尽依常理?夷戎新败,人心惶惶,此确是我朝掌握主动之机!”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梁王和宋至衡身上:“朕决定,北疆榷场,开!但非循旧例,亦非完全禁绝。朕准梁王所奏,试行‘有限开禁,重税管控’之策!”
此言一出,太子和叶知秋脸色微变,但并未立即出言反对。徐远臻若有所思。梁王和宋至衡眼中则闪过一抹喜色。
晟绪帝继续道:“着户部、兵部、工部、理藩院,即日起会同北疆督师府,就梁王所提之策,详拟章程!重点明确:一、可交易物资详细名录及数量配额(尤其铁器、盐、茶、粮);二、各类物资之交易税则,务求其利大半归朝廷;三、官市管理、稽查、防走私之具体措施,须责任到人,严厉惩处;四、边军配合及应急预案。限尔等半月之内,将详细章程呈报于朕!太子,”
他看向肖敬潍:“你心思缜密,负责统筹此事,务必使章程周密可行,不出纰漏。”
“儿臣领旨!”太子躬身应道,心中虽对父皇采纳梁王激进之策略有失落,但能将统筹之责交给自己,亦是信任与平衡。
“梁王,”晟绪帝又看向肖敬宏,“你既倡此议,便由你协助太子,主要负责与户部、理藩院厘定税则及交易名录,多听取边镇实际情形,勿要闭门造车。”
“儿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梁王心中振奋,这意味着他能在自己提出的策略中占据重要话语权。
“至于楚王,”晟绪帝淡淡道,“你便从旁协助两位兄长,多听听,多看看。”
“是,父皇。”楚王恭敬应下,面色如常。
晟绪帝此举,高明地平衡了几方势力。既采纳了更有利可图的进取策略,又将执行权交给了持重的太子,让提出策略的梁王参与具体实务加以制衡,同时又让楚王置身事内却无实权。帝王心术,尽显无疑。
“北疆之事,便如此定下。诸位爱卿辛苦,且退下仔细筹划吧。”晟绪帝挥了挥手。
“臣等(儿臣)告退。”众人行礼,心思各异地退出了御书房。
北疆开市的大政方针,就在这个深宫的夜晚,初步奠定。而这项决策的涟漪,终将蔓延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包括遥远的青阳村。
……
青阳村,村西头,陈羽新居。
朝堂上的风云变幻,距离这个宁静的小村落似乎无比遥远。陈羽此刻关心的,是眼前更为实际的问题——如何将脑海中那个能提升效率的纺纱织布一体机,变为现实。
他拿着精心绘制的图纸,找到了村里手艺最好、也最值得信赖的老木匠林根叔。林根叔的家就在村尾,院子里堆满了各式木料,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木材香气。
“根叔,忙着呢?”陈羽笑着打招呼,递上图纸,“有件精细活儿,想请您老帮忙看看。”
林根叔放下手中的刨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图纸。他年纪虽大,但眼神依旧锐利。图纸上的物件结构复杂,线条清晰,标注详细,许多部件的形状和连接方式都是他从未见过的。
“嘶——”林根叔吸了口气,凑近油灯仔细看了半晌,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大郎啊,你这画的是……纺车?又不太像,这……这还有织布的架势?合二为一了?”
陈羽点点头:“根叔好眼力。正是我想捣鼓的一种新式机子,希望能让纺纱和织布的效率都高些。您看,这能做得出来吗?”
林根叔又反复看了几遍图纸,手指在几个关键部位比划着,沉吟道:“大郎,你这机子想法是真好,可也真够精细的!瞧这飞轮、这连杆、这梭匣……好多地方都得严丝合缝,差一点都动不了。光靠老头子我一个人,怕是不成,估计得把我两个徒弟,还有村东头的王瘸子(也是个手艺不错的木匠)都叫上,一起琢磨。”
他用粗粝的手指点了点图纸上几个承重和易磨损的关键节点:“还有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老头子建议你别用木头的,不结实,也不耐磨,最好用铁制的。你得去找镇上的铁匠铺,按图纸尺寸打好这些铁件送来,我们才能安装。”
陈羽虚心受教:“根叔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那您看,这整套木工活儿,连工带料,大概需要多少银钱?您给个数。”
林根叔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又跟陈羽确认了几个细节,最后伸出五根手指,又变成六根:“大郎,这活儿精细,费料更费工,估计得……五六十两银子。这还只是木工和组装的钱,铁件你得另算。”
陈羽爽快点头:“成!根叔,就按您说的,六十两。我对木匠活是门外汉,这活儿就全包给您了。我只要最后能看到能用的成品。我先付您二十两定金,余下的四十两,等机子做好,试运行没问题了,我一次性结清。另外,几位师傅干活期间,中午都管一顿饭,您看如何?”陈羽深知要让马儿跑得快,就得让马儿吃得好,不能亏待了这些手艺人的肚皮。
林根叔见陈羽如此爽快大方,心里也高兴,脸上皱纹都笑开了花:“好好好!大郎你放心,老头子我肯定给你用心做!保管把这新家伙什弄得妥妥的!明天我就去叫人,开工!”
谈妥了纺纱机的事情,陈羽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哼着小调往回走。刚进院子,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饭菜香。
堂屋里,晚饭已经摆上了桌。主食是掺了白米的糙米饭,菜是一大盆油光闪闪的土豆炖野鸡(陈羽前几日上山打的),一碟清炒野菜,一盆萝卜豆腐汤。虽然不算奢华,但分量十足,香气扑鼻。
苏晚晴正细心地给最小的陈曦(小丫)喂着磨碎的鸡蛋羹。薄淑萍端着最后一碗汤从厨房出来,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薄淑秋则在摆着碗筷,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陈沐和陈泽已经坐好,眼巴巴地看着桌子中间的炖鸡,偷偷咽着口水。陈嫣乖巧地帮着摆放凳子。
看到陈羽进来,孩子们齐声喊道:“爹爹回来啦!”
“嗯,回来了。”陈羽笑着应道,洗了手在主位坐下。他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心中充满了踏实感。这就是他奋斗的意义所在。
吃饭间,陈羽说起了找林根叔制作纺纱机的事情。
薄淑萍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带着几分期待和忐忑问道:“相公,那新机子……真的能做出来吗?要是真成了,以后纺纱织布就能快很多了?”她是家中织布的主力,对此最为关心。
“应该问题不大。”陈羽夹了块鸡肉放到她碗里,“林根叔答应了,就是需要点时间。等机子做好了,还得靠你来熟悉操作呢,你可是咱们家的织布能手。”
薄淑萍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我……我一定好好学。”
苏晚晴温柔地接口道:“若此机能成,于家中确是一大助益。淑萍姐姐手艺好,定能驾驭自如。”
薄淑秋则好奇地问:“姐夫,那新机子长什么样?真的能一边纺纱一边织布吗?那可太神奇了!”
陈羽笑着比划了一下大致原理,引得几个孩子也瞪大了眼睛好奇地听着。一家人边吃边聊,气氛融洽温馨。
饭后,薄淑萍和苏晚晴收拾碗筷,薄淑秋带着陈嫣和陈泽在院子里玩耍消食。陈沐则自觉地拿出书本,就着油灯温习今日学堂所授。陈羽检查了一下他的功课,又考较了陈泽几个简单的字,对兄弟二人的进步颇为满意。
夜色渐深,洗漱完毕,各自回房安歇。
主卧内,薄淑萍细心地铺好床铺,苏晚晴则在灯下做着针线,是一件给陈羽缝制的夏衣。薄淑秋哄睡了小丫,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陈羽看着灯下三位容颜各异,却同样温婉动人的妻子,心中满是温情。他走过去,轻轻揽住苏晚晴的肩,对三女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等纺纱机做好,家里又能多一项进项,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苏晚晴抬头柔柔一笑:“相公才是辛苦,为这个家奔波劳碌。我们姐妹能帮上的有限,只能尽力把家里打理好,让你无后顾之忧。”
薄淑萍也低声道:“是啊相公,我们现在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安稳,比起从前,已是天上地下了。”
薄淑秋凑过来,笑嘻嘻地说:“姐夫最厉害了!我们都相信你!”
烛光摇曳,映照着满室温馨。窗外月明星稀,青阳村沉浸在一片宁静祥和之中。陈羽知道,眼前的安稳需要不断的努力去维系和发展,而他有信心,带着家人,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更好的未来。朝堂的纷争,边境的博弈,暂时都与这个小小的院落无关,他们关心的,是明天的生活,以及那台即将诞生的、承载着希望的新纺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