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透过新居书房那扇镶嵌着透明蚌壳片的窗棂,静静流淌在书桌之上。油灯的光芒在月色映衬下,显得有几分黯淡。陈羽独自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着几本简陋的账册和几张写满了数字与计划的草纸。
蜂窝煤作坊、砖瓦坊,还有初步试验成功的纺纱织布一体机,以及那近百亩已种下棉花、辣椒和玉米的田地……这些产业如同几股活水,正源源不断地为这个家注入财富。皇恩赏赐的银钱虽厚,但坐吃山空绝非良策,这些能够持续产出的产业,才是家族立足的根本。
然而,指尖划过账册上日益增长的数字,陈羽的眉头却并未完全舒展。他如今已非昔日的白丁,而是有正九品承事郎官身在身的人。在大宁王朝,虽因商业流通频繁,对商人的压制不像前朝某些时期那般严苛,但“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依旧根植于绝大多数人心中,尤其是在那些清流文官和士绅阶层眼里。
“商人重利轻别离”、“无商不奸”之类的标签,并非空穴来风。自己如今这般大规模地经营作坊、行商贾之事,虽是为了生存和发展,但若将来陈沐、陈泽两个儿子有志于科举,踏入仕途,自己这个经商的父亲,是否会成为他们身上的一个污点,被政敌攻讦?虽说大宁律法并未明确规定官员或其直系亲属不得经商,但风评和潜在的道德风险,却不得不虑。
他揉着眉心,目光落在窗外皎洁的月亮上,心思电转。产业不能丢,这是家族的根基和未来的保障。但如何规避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
“或许……该考虑逐步转向幕后了。”陈羽心中暗忖。老四陈川如今历练得越发沉稳干练,对外交际、谈生意、管理作坊都颇有章法,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将明面上的商业活动,逐渐交给他来全权负责,自己在背后掌舵,提供资金、技术和决策支持,如此,既能保证产业正常运转,又能将自己从“商人”的身份中摘出来一部分。
还有亡妻黄采荷的娘家。岳丈黄老丈为人忠厚,这些年来,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明里暗里没少帮衬,这份情谊,陈羽一直铭记于心。大舅哥黄大石是个地道的手艺人兼庄稼汉,踏实肯干,但让他去经营恐怕不行,不过负责管理田庄、监督生产或是作坊里的技术活计,应是绰绰有余。小舅子黄小石,年纪与老四相仿,性格比老四更实诚些,没什么花花肠子,但人勤快,听话,可以跟着老四跑跑腿,学学经商之道,也是个可靠的帮手。
“就冲岳丈一家这些年对我和孩子们的恩情,也必须保他们一世富贵安稳。”陈羽下定决心,要拉拔妻舅一家,这既是报恩,也能为自己培养更多可靠的臂助。可以将部分田地的管理权交给大舅哥,让小舅子跟着老四做事,给予他们股份或分红,将他们牢牢绑在自家的战车上,一荣俱荣。
正思虑间,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淡淡的、熟悉的馨香。一件还带着体温的薄外套轻轻披在了他的肩上。
“夫君,夜已深沉,露重寒凉,怎的还不歇息?”苏晚晴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即,一杯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递到了他的手边。
陈羽心中一暖,接过茶杯,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顺势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焐着,拉到自己身旁坐下。“没什么大事,就是理理账,想想以后的路。倒是你,身子单薄,这么晚还不睡,仔细着了凉。”
苏晚晴任由他握着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干燥温暖,浅浅一笑,灯下玉颜生辉:“夫君不也还没睡?妾身见书房灯亮着,心中挂念。夫君眉宇间似有隐忧,可是为何事烦心?”她心思细腻,早已看出陈羽并非单纯在看账。
陈羽叹了口气,对这位秀外慧中的妻子,他并不想隐瞒太多。他指了指账册,又指了指堂屋方向(意指那御赐的官身),将自己的顾虑娓娓道来:“晚晴,你也知道,如今我们家看似风光,产业渐多。但我这官身,毕竟是圣恩所赐,并非正途科举而来。我担心,若沐儿、泽儿他们将来有志于科举正途,我这经商的父亲,会不会成为他们的拖累?士林清议,有时比利刃还伤人。”
苏晚晴静静地听着,纤长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划动,带来一丝安抚的痒意。待他说完,她抬起清澈的眸子,柔声道:“夫君所虑,并非杞人忧天。士农工商,商居其末,确是世俗之见。然夫君亦不必过于忧心。”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声音温婉而坚定:“其一,我朝与前宋不同,商贸繁盛,朝廷岁入亦多赖商税,对商贾虽仍有轻视,却并非全然排斥。不少官宦之家,亦有族产、店铺,只是多由旁支或家仆打理,主人居于幕后。此乃常例,并非忌讳。”
“其二,”她目光中带着睿智的光彩,“夫君担忧影响沐儿、泽儿前程,此乃慈父之心。然我等刚从饥寒交迫中走出,这些产业是安身立命之本,岂能因噎废食?夫君方才不也想到了吗?明面上,可将这些事务逐步交由四叔打理。四叔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为人也稳重,由他出面,再合适不过。夫君居于幕后运筹帷幄,既可保家业无忧,亦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待沐儿、泽儿他日若真能金榜题名,自有其立身之基,届时这些许微末之事,影响便更小了。”
她反握住陈羽的手,语气带着鼓励:“夫君,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最要紧的,是让这个家更稳固,让孩子们能无忧无虑地读书成长。至于那些尚未发生的担忧,待其发生时,自有解决之道。以夫君之能,妾身相信,定能处理妥当。”
听着苏晚晴条理清晰、鞭辟入里的分析,陈羽心中的那点阴霾顿时散去了大半。他不得不承认,苏晚晴的见识和心态,远比他这个带着现代思维的穿越者,在某些方面更契合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感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晴,你真是我的贤内助,总能在我迷茫时点醒我。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过于杞人忧天。眼下,确实该先把根基打牢。”
心中块垒尽去,陈羽只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吹熄了书房的油灯,揽着苏晚晴的肩头,一同回到卧房。躺在舒适的大床上,拥着温香软玉的妻子,鼻息间是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清香,陈羽很快便沉沉睡去。只是在陷入深度睡眠前,一个极其模糊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泡泡般悄然浮现——自己似乎……总与这个家,与身边的一切,存在着一种极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隔膜感,仿佛隔着一层极薄的琉璃,看得见摸得着,却无法真正彻底地融为一体。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让他来不及捕捉,便已坠入梦乡。
……
与此同时,新居二楼,西侧那个属于陈嫣的小房间里。
月色同样铺满了窗台,映照着室内简洁却温馨的陈设:小巧的木质单人床,铺着干净的被褥;靠墙摆放着爹爹亲手设计打造的书桌和衣柜;窗台上,小娘薄淑秋用野花和彩线编织的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几不可闻的叮咚声。
陈嫣并没有睡着。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乌溜溜的大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圆圆的,毫无睡意。借着透窗而入的朦胧月光,她能看到床边矮凳上放置的那盆清水里,倒映出的、属于自己此刻的稚嫩面容——圆圆的脸蛋,带着婴儿肥,眼睛很大,鼻梁小巧,嘴唇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淡白,但比起梦中那一世面黄肌瘦的模样,已是天壤之别。
她抬起小小的、尚有些肉乎乎的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温热而真实。可脑海中,那些属于另一个“陈嫣”的记忆,那些饥寒、恐惧、绝望、被转卖、最终倒毙路旁的冰冷触感,却也同样清晰得令人心悸。
两种记忆,两个灵魂,在经历了长达五日的昏睡和剧烈的拉扯、碰撞、撕扯之后,终于彻底地、水乳交融般地融合在了一起。不再分彼此,不再有主次。她就是陈嫣,是那个拥有着悲惨前世记忆、却又幸运地重活一次、回到了命运转折点的陈嫣。
“真的……回来了……”她无声地喃喃,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恍惚。明明已经死过一次,感受过生命从身体里一点点流逝的冰冷与无助,为何又能回到这具小小的、年仅八岁(虚岁九岁)的身体里?
她记得那一世的所有细节。爹爹早亡,尸骨不全;大哥投军,音讯全无;小弟为奴,生死难料;自己被迫为妾,受尽屈辱;然后是那场席卷北方、持续数年的大旱,赤地千里,河水干涸,蝗虫过境……逃难,被转卖,易子而食的惨剧就在身边发生,最终,她在一个寒冷的清晨,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饿死在了荒凉的路边,无人收尸,任由野狗啃噬……
那绝望的、冰冷的、带着腐臭气息的记忆,如同最深的梦魇,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永不磨灭。
然而,当她再次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爹爹不仅活着,而且变得无比强大、睿智,弄出了蜂窝煤,建起了砖窑瓦坊,得了皇封,当了官,盖起了这漂亮结实的新房子;家里多了三位性格各异却都待他们极好的娘亲;大哥小弟能去学堂读书,再不用为了一口吃的发愁;她自己,也能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睡在温暖柔软的床上,甚至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和书桌……
这一切,美好得像一个易碎的梦。
她抬起小小的头颅,望向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清冷,一如她记忆中逃难路上的每一个夜晚。可同样是这月光,此刻洒在她身上,却只感到温暖和安全。
“不一样了……真的都不一样了……”她低声告诉自己。那一世的悲惨,如同一个最严厉的警告。她不知道那场导致一切崩溃的天灾具体会在何时降临,梦中记忆模糊,只记得是在她嫁入刘家后不久,灾荒的迹象开始显现,等她彻底意识到严重性时,已经深陷泥潭,自身难保,最终被刘家当做累赘再次转卖。但这一世,她回来了,带着前世的记忆,回到了天灾发生之前!
尽管现在的她,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娃,力量微薄,认知有限。那一世的她,也只是一个在底层挣扎求存、逆来顺受的普通女子,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没有未卜先知之能。但她知道,爹爹变了!现在的爹爹,有能力,有见识,似乎总能想出别人想不到的办法。
只要爹爹在,这个家就在。只要紧紧跟着爹爹,或许,就能避开那场可怕的浩劫?
小小的陈嫣,心中燃起了强烈的、对生的渴望,以及对眼前这个家的珍视。她决不允许那一世的悲剧重演!
只是……她偶尔也会感到一丝困惑。现在的爹爹,确实比以前那个只会埋头苦干、偶尔教他们识字的爹爹厉害太多,也温柔太多,对这个家投入了全部的心血。但不知为何,她有时会隐隐觉得,爹爹看向他们,看向这个家的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疏离感,仿佛一个旁观者,在冷静地审视着一切。是因为爹爹经历了“死而复生”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以她如今九岁的认知和那一世有限的阅历,她无法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只觉得现在的爹爹很好,很好,这就足够了。她用力甩了甩头,将这点微不足道的疑惑抛开,重新躺好,拉紧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被子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还有大娘薄淑萍浆洗时留下的淡淡皂角清香。这是活着的味道,是安稳的味道。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她要好好活着,要看着大哥小弟读书成才,要看着小妹小丫平安长大,要陪着爹爹和三位娘亲,守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前世的记忆是枷锁,也是鞭策。这一世,她定要拼尽全力,护住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
……
陈羽那转瞬即逝的隔膜感,并非空穴来风。
他的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带着完全不同的记忆、观念和思维方式。虽然他已经尽力去适应这个时代,去承担起原主的责任,去爱护身边的家人,但潜意识深处,那份属于“异乡人”的疏离感,却如同水底的暗礁,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或心神放松时,悄然显露一角。
他爱苏晚晴的知性温婉,爱薄淑萍的温柔体贴,爱薄淑秋的活泼娇俏,也真心疼爱四个孩子。他会为这个家的每一个进步而欣喜,为家人的安康而牵挂。但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在他灵魂的最深处,他始终带着一份来自现代人的、独立的、甚至略带审视的视角。他规划这个家的未来,发展产业,教育孩子,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一个高瞻远瞩的“项目经理”或“家族cEo”,在经营一个重要的项目,而并非完全沉浸在“古代丈夫和父亲”这个角色里。
这种微妙的心理差异,极其隐晦,连他自己都难以捕捉,更遑论他人。或许只有心思最为细腻敏感,又经历了灵魂融合、感知变得有些异于常人的陈嫣,才能模糊地察觉到那一丝不协调。
但这层隔膜,正在以缓慢而坚定的速度,被日常的温情、共同经历的风雨以及对这个家日益深厚的感情所消融。就像他此刻,拥着苏晚晴安然入睡,眉头舒展,呼吸均匀,那偶尔浮现的疏离感,早已被浓浓的倦意和身边的温暖所驱散。
月光静静流淌,笼罩着村西头这三座并排的红砖小楼,也笼罩着楼中每一个安睡或沉思的灵魂。新的的一天,即将到来,带着未知的挑战,也带着无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