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如同天籁,驱散了笼罩在陈川家小楼上空的紧张与阴霾。当产房门被打开,刘翠娥带着激动与疲惫交织的笑容宣布“母子平安”时,守在门外的陈川只觉得双腿一软,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冲遍全身,让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里面。片刻后,梁雨烟收拾妥当,率先走了出来,对她而言,这似乎只是一次成功的出诊,神色依旧清冷,只是额角的细汗显露出方才的并不轻松。她对围上来的陈羽、陈川微微颔首:“产妇力竭,需要静养。婴儿……”她顿了顿,看了一眼随后抱着襁褓出来的刘翠娥,语气平淡无波,“是个女娃,很是健康。”
“女娃?”陈川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了一下,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他伸出去准备接孩子的手也顿在了半空,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茫然与……无措。并非不喜,而是在这个普遍重视男丁传宗接代的环境里,“弄瓦之喜”总让人觉得似乎差了点什么,尤其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甚至下意识地偷偷瞟了一眼大哥陈羽的脸色,心中莫名有些发虚。
陈羽将老四这一瞬间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他心中了然,却也升起一丝不悦。他上前一步,二话不说,直接抬脚,不轻不重地踹在陈川的屁股上,笑骂道:“咋的?你个混账东西,这就开始嫌弃你闺女了?老子看你就是欠收拾!”
这一脚力道不大,却把陈川给踹醒了。他一个趔趄,回过神来,看到大哥脸上虽是笑骂,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那点刚刚冒头的、基于世俗观念的迟疑瞬间烟消云散。他连忙摆手,脸上重新堆满了傻呵呵的笑容,挠着头道:“不是!大哥,我怎么会嫌弃!我就是……就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敢相信我当爹了!嘿嘿,女娃好,女娃是爹的小棉袄!”
说着,他赶紧小心翼翼地从刘翠娥手中,接过了那个被包裹在柔软棉布襁褓里的小小婴孩。孩子刚刚出生,皮肤还红彤彤、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但眉眼间已能看出几分安氏的秀气轮廓,尤其那双微微睁开的、尚看不清东西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和形状,竟与陈川自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清澈而明亮。
就这么一眼,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柔情,瞬间击中了陈川的心脏。他笨拙地抱着怀里这轻飘飘、软乎乎的一团,动作僵硬,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疼了她。看着女儿那与自己酷似的眼睛,他只觉得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酸酸软软的情绪填得满满的,什么男丁女娃,什么传宗接代,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渺小和可笑。这就是他的骨血,他的闺女!
“我……我有闺女了……”陈川低着头,对着怀里的女儿傻笑,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陈羽看着老四这副模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还差不多。好好抱着你闺女,进去看看淑娘,她才是咱家的大功臣。”
“哎!哎!”陈川连连答应,抱着女儿,小心翼翼地挪进了产房。
楼下院子里,一直等候消息的县丞、赵师爷以及那些外地商贾们,听到“母子平安”(他们自动忽略了是女娃的细节),也纷纷露出了笑容,气氛重新变得热络起来,道贺之声不绝于耳。
陈羽站在二楼走廊,对楼下众人拱了拱手,扬声道:“多谢诸位挂心,家中添丁,幸得母子平安。劳诸位久候,实乃陈某之过。诸位若不嫌弃寒舍简陋,请稍坐片刻,喝杯粗茶,待陈某安顿一下家中,便与诸位详谈。”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县丞和赵师爷自然是笑着应承,那些商贾见主家如此表态,又是在人家添丁进口的喜庆时刻,自然也无人提出异议,反而觉得这位陈承事重情重义,处事周到。
陈羽转身,先是对梁雨烟再次郑重道谢,并让苏晚晴封了一份厚厚的诊金。梁雨烟并未推辞,坦然收下,只是目光在陈羽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道:“产妇需静养,按时服药。若有不适,再来寻我。”说罢,便提着药箱,婉拒了挽留,由陈石驾车送回镇上。
送走梁雨烟,陈羽迅速安排家中事宜。让薄淑萍和苏晚晴协助刘翠娥、陈笑照顾安氏和孩子,准备产后饮食;让陈沐去通知岳丈黄老丈一家这个喜讯;又让陈泽跑去老宅,虽不指望那偏心父母能有多真心的高兴,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顺便也通知了三弟陈石一家。
待到他将家中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确保产妇和新生儿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后,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缓步走下楼来。
楼下临时搬来的桌椅早已摆好,沏上了村里能买到的最好的茶叶。县丞、赵师爷居中而坐,其余七八位来自不同郡县的商贾分坐两侧,陈永贵作为村长和族老,也陪坐在末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陈羽身上。
“让诸位久等了,实在是家中突发状况,怠慢之处,还望海涵。”陈羽拱手为礼,姿态放得低,语气却不卑不亢。
“陈承事言重了,家中添丁乃是天大的喜事,我等沾沾喜气也是好的。”县丞笑着摆手,率先开口,“今日我等前来,所为何事,陈承事想必也心中有数。这蜂窝煤之物,利国利民,自延昌县推行以来,不仅解了本县百姓冬日取暖之忧,其名声更是传遍了塑北州乃至邻州。这几位,便是从临州、乃至郡城慕名而来的商界朋友,皆是诚意满满,希望能与陈承事,与咱们延昌县,洽谈这蜂窝煤的外销合作事宜。”
赵师爷在一旁补充道:“是啊,陈承事。县令大人对此事极为重视,言明此乃惠及百姓、充盈府库之良机。如今作坊产量日增,仅靠延昌一县及周边乡镇,已渐趋饱和。若能打开外埠销路,则利及四方,功莫大焉。”
陈羽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这些商贾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眼神中既有商人的精明,也带着对蜂窝煤巨大市场潜力的热切。他心知肚明,蜂窝煤的扩张是必然趋势,与官府和这些地头蛇合作,也是最快最稳妥的方式。但如何合作,利益如何分配,主动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微微一笑,并未立刻接话,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这才缓缓道:“县丞大人,赵师爷,诸位远道而来的朋友,陈某多谢诸位抬爱。蜂窝煤能得诸位青眼,是它的造化,也是我青阳村、延昌县的荣幸。合作之事,陈某原则上自然赞同。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这蜂窝煤看似简单,实则从石炭开采、粉碎、配料、压模到晾晒,乃至煤炉的制作,都有一套严格的工序和配比。若质量控制不当,轻则燃烧不佳,浪费原料,重则可能产生毒气,危及使用者性命。此非危言耸听,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早年便有百姓因使用劣质石炭或不当之法取暖而中毒身亡的案例。”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技术门槛,也强调了安全风险,意在抬高自身的筹码,也让这些意图合作者心存忌惮。
果然,众人闻言,神色都郑重了许多。一位来自郡城、姓周的布商开口道:“陈承事所言极是。产品质量与安全,乃是经商之本。不知陈承事对于合作,有何章程?”
陈羽放下茶杯,从容道:“陈某初步设想,可有几种合作方式,供诸位参详。”
“其一,定点供货。由我青阳村作坊,直接向诸位提供成品蜂窝煤及配套煤炉,诸位负责在各自地盘销售。价格可按量阶梯优惠,但需预付部分定金,且需遵守我方制定的最低销售价,以免恶性竞争,扰乱市场。”
“其二,技术授权,分坊生产。”陈羽抛出了重磅方案,“若诸位确有实力与诚意,可在当地选择合适的地址,由我方派出熟手工匠,指导建立分坊,传授关键工序技术。我方以技术入股,占分坊一定干股,并负责核心配料供应与质量监管。分坊产出之煤饼,可在当地及约定区域销售。”
“其三,区域总代理。划定特定州郡区域,授权一家为总代理,全权负责该区域内的销售、分销与管理。总代理需缴纳高额保证金,并承诺每年最低采购量。”
这三种模式,尤其是后两种,对于在场的商人而言,颇为新颖,但又极具吸引力。特别是技术授权,意味着能将这赚钱的买卖直接在自己家乡落地生根!但相应的,付出的代价和受到的制约也更大。
场内顿时响起了低声的议论。商贾们都在心中快速盘算着利弊。
县丞和赵师爷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异之色。他们没想到陈羽不仅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在这经商之道上,竟也有如此清晰的头脑和长远的规划,提出的方案条理分明,进退有据,直接将主动权牢牢抓在了手里。
“陈承事思虑周详,令人佩服。”另一位来自邻州、专营矿产生意的李姓商人抚掌道,“不知这技术授权,具体如何操作?贵方占股几何?核心配料又是指什么?”
陈羽早有腹稿,不慌不忙道:“具体细节,自然需详细磋商,立字为据。大体而言,技术指导与工匠派遣,我方需收取一笔‘技术服务费’。分坊利润,我方占股视投资规模而定,约在两至三成。至于核心配料……”他顿了顿,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乃是我青阳村蜂窝煤燃烧充分、减少烟气毒害的关键,此配方由我亲自掌握,统一配制供应,一则保证质量,二则,也是防范未然,避免技术外泄过甚,还请诸位理解。”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强调了核心机密的重要性,也暗示了潜在的监管手段。众人心中明了,这核心配料恐怕就是合作的关键锁链,想要完全拿到技术独立经营,短期内恐怕是不可能的。
但即便如此,蜂窝煤带来的巨大利润前景,依然让众人心动不已。尤其是在北方苦寒之地,冬日漫长,取暖需求巨大,这几乎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接下来的时间,便进入了具体的讨价还价阶段。陈羽展现出了与他“农籍”出身截然不同的老练与精明,对成本核算、利润分配、区域划分、违约责任等条款据理力争,分寸不让。县丞和赵师爷偶尔从旁帮衬几句,更多时候是作为见证人。
最终,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激烈磋商,初步达成了数项意向。那位郡城的周布商财大气粗,直接拿下了其所在郡城的“区域总代理”资格;临州的李矿主则对技术授权更感兴趣,与陈羽约定了后续派人实地考察的日程;其余几位商人,则选择了相对稳妥的“定点供货”模式,签订了首批数额不小的采购契约。
看着那一张张墨迹未干、按着红手印的契约书,以及收到的部分定金,村长陈永贵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这意味着,青阳村的蜂窝煤产业,将不再局限于延昌县,而是真正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村里的收入将再上一个台阶!
送走心满意足(或带着更多思考)的官商队伍,已是月上中天。陈羽虽然疲惫,但精神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他站在院中,看着静谧的月色下并排的三座小楼,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婴儿细微的啼哭和老四陈川那傻呵呵的哄孩子声,心中充满了踏实与豪情。
“大哥,”陈石走了过来,脸上也带着兴奋,“这下咱们的蜂窝煤可要卖到外州去了!真是……真是想都不敢想!”
陈羽笑了笑,拍了拍三弟结实的肩膀:“这才只是开始。石炭总有挖完的一天,咱们不能只靠着这一样。对了,我前些日子弄的那个织机,你觉得怎么样?”
陈石挠挠头:“大嫂试的时候我瞅了一眼,是不一样,快的很。就是感觉……怪复杂的,怕是不好做。”
“不好做才值钱。”陈羽目光深邃,“等忙过这阵,咱们得把这事提上日程。还有砖瓦坊,也要扩大。咱们青阳村,以后不能只靠卖力气,得有自己的招牌,有自己的产业。”
正说着,苏晚晴和薄淑萍端着热好的饭菜走了过来。薄淑萍脸上还带着照顾产妇的疲惫,却掩不住笑意:“相公,三叔,忙了一天了,快吃点东西吧。安妹妹那边一切都好,喝了药睡下了,小丫头可能吃了,劲儿足着呢。”
陈羽看着灯光下两位妻子温婉的面容,心中一片温暖。他招呼陈石一起坐下,就着简单的饭菜,边吃边聊着未来的规划。
然而,在这片祥和与希望的夜色下,并非所有人都心怀喜悦。
老宅方向,陈识阴沉着脸,听着妻子王氏打听来的消息。
“当真?县丞大人都来了?还有那么多外地的豪商?都跟老大签了契约?”陈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嫉妒。
“千真万确!村里都传遍了!说老大这下可是要发大财了!以后咱们延昌县的蜂窝煤,要卖到整个塑北州去呢!”王氏的语气酸溜溜的。
“砰!”陈识一拳砸在炕桌上,震得油灯摇曳,“凭什么!他陈羽凭什么!一个疯了又好的废物,凭什么能得到皇封,凭什么能赚这么多钱!那些官老爷和商人都是瞎子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血丝。陈羽越是成功,就越是衬托得他的无能与失败。想到自己那个还在苦读、连秀才都还没考上的儿子陈进安,再看看陈羽那风光无限的样子,一股邪火在他心中越烧越旺。
“不行……不能让他这么得意下去……”陈识喃喃自语,眼神闪烁,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阴损的念头。
与此同时,陈川家的小楼里。
安氏疲惫地睡着了,脸上带着初为人母的满足与安宁。陈川则毫无睡意,他坐在床边,借着油灯的光芒,痴痴地看着摇窝里睡得正香的女儿。小家伙睡梦中偶尔吧唧一下小嘴,或者无意识地挥动一下小拳头,都让陈川的心软成一滩水。
他轻轻伸出手指,碰了碰女儿嫩乎乎的脸颊,傻笑着低语:“闺女,我是爹……你快点长大,爹给你买花戴,给你买最漂亮的衣裳,谁也不敢欺负你……”
他看着女儿那双酷似自己的眼睛,心中那份因为不是儿子而产生的一丝微小遗憾,早已被汹涌的父爱冲刷得无影无踪。这就是他的宝贝,他陈川的命根子。
他想起大哥白日里那一脚和随后的话语,心中满是感激。若不是大哥点醒,他恐怕还会陷在那些无谓的世俗之见里。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做事,给闺女,给淑娘,挣下一个富足安稳的未来。
夜更深了。
陈羽回到自家书房,并没有立刻休息。他再次摊开了那几张关于纺织机的草图,白天那丝隐约的不妥感再次浮现。
他仔细回忆薄淑萍操作时的每一个细节,回想那织出布匹的质感……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
“是了……问题可能出在这里……”他拿起炭笔,在图纸的某个传动结构上画了一个圈,眉头紧锁,“现在的结构,效率是高了,但对棉纱的韧性要求也更高。若是使用现有的普通棉纱,长期高速运转,断头率恐怕会急剧增加,反而影响效率和布面质量……而且,织出的布虽然紧密,但手感偏硬,不够柔软亲肤……”
他意识到,这初号机虽然是个巨大的进步,但还不够完美。它就像一匹烈马,需要更好的“鞍鞯”和“缰绳”来配合。或许,需要从改良纺纱工艺,或者调整织机部分结构的材料与参数入手?
这是一个新的挑战,但也意味着新的机遇。如果能解决这些问题,那么他掌握的,将不仅仅是一台更快的织机,而是一套可能引领纺织业变革的完整技术体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兴奋,开始伏案疾书,将新的思路和需要试验的改进点一一记录下来。
窗外,月华如水,万籁俱寂。青阳村在经历了白日里的喧嚣与忙碌、紧张与喜悦后,终于彻底沉入了梦乡。而陈羽书房的那盏灯,却一直亮到了后半夜,如同暗夜中的启明星,照亮着这个家族不断向前、开拓创新的道路。
弄璋弄瓦皆为喜,立业兴家正当时。前方的路还很长,但有家人在侧,有智慧在手,陈羽信心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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