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勇出院了,脑袋上的头发还没长出来,贴着纱布的地方全剃光了,露出一块粉色的新肉。
伤口愈合得还不错,李医生说不会留太明显的疤痕,但郑勇摸着脑袋,总觉那里凹凸不平像块补丁。
龙浩站在他身边,轻声说:“快走吧,小倩做了一桌子菜,等咱们回去吃饭呢。”
郑勇转过头冲龙浩咧嘴笑,那笑容有点傻呵呵的:“大哥呀,我想吃红烧肉。”
龙浩鼻子一酸,清了清嗓子说:“知道你爱吃这口,小倩给你做完啦,她等着咱们回去吃饭呢。”
回去的路上,郑勇一直透过车窗往外看。
街道、楼房、行人、车辆——这些寻常的景色,在他眼里变得特别新鲜。
无论他问什么话,龙浩回答的声音都特别温和。
他从没有这么耐心过,今天不一样,郑勇能活着出院,坐在他身边问这些傻问题,这本身就是个奇迹。
车子驶进夜总会后院,兄弟们早就站在外面等他们,嘎子跑得最快,冲过来拉开车门。“大勇呀,你可算回来啦!”
郑勇看到围上来的兄弟们,他一个个看过去——嘎子、大军、赖四,还有其他十几号人都是熟面孔。
他看了半天,才慢吞吞地问道:“你们都……都在这儿干啥?”
这话把大伙给问愣住了,嘎子最先反应过来,笑着说:“等你啊,等你回家呀!”
“回家……”郑勇重复了一遍,然后点点头,“哦,对……我到家了。”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楼梯皱起眉毛。
“大哥呀,这个楼梯……咋这么长呢?”
从前他跑上跑下,从没觉得这个楼梯长,可现在二十多级台阶,在他眼里像座山。
“慢慢走,不着急。”
郑勇开始爬楼梯,他爬得很慢,一只手扶着扶手,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的。
嘎子在后面看着,想起从前的郑勇,他身手利索,这种楼三步并作两步就能蹿上去,可现在……
“看啥呢!”龙浩突然回头,瞪了嘎子一眼,“都该干啥干啥去!”
郑勇终于爬到了三楼,进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他住了好几年,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
他在床边坐下摸摸床单,又摸摸枕头,居然躺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好,很快就睡着了,连他最爱吃的红烧豆肉都给忘了。
龙浩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小倩站在门口,眼睛也是红红的,“浩哥呀,”她小声说,“大勇他……好像真不太一样了。”
龙浩没有说话,他点上一支香烟,靠在走廊的墙上抽着闷烟。
李医生早就说过了,颅脑损伤会有后遗症——记忆力减退,反应迟钝,性格还会改变。
他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不能要求太多。
可看着从前那个机灵莽撞的郑勇,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龙浩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一眨眼,郑勇在夜总会养了半个多月,精神头好了不少。虽然反应还是慢半拍,但至少能自己穿衣服吃饭,也能在夜总会里转悠了。
一天下午,他说要出去买烟,嘎子不放心地说道:“不你别自己瞎走啊,外面有大马猴子,到时候再给你拍走了。”
郑勇一副人间清醒的样子,骂道:“滚犊子,你他妈拿我当小孩呢?我都好了,别他妈拿我当傻子啊!”
嘎子一看郑勇骂得嘎巴溜脆的,把他也给逗乐啦:“操!你他妈快把我们整出精神病来啦,这不是挺清醒的嘛,浩哥还说你没恢复好呢!”
“哼,我他妈啥病都没有!”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郑勇买完烟,从食杂店出来,他站门口拆开一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可摸遍全身口袋,却没找到打火机。
他正犹豫着去哪借个火,眼角余光瞥见地上有什么东西,那是一张崭新的五十元大钞,躺在人行道地砖缝里。
郑勇眼睛直了,他盯着那张钞票看了足足半分钟,才慢慢弯下腰伸手去捡钱。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钞票的一瞬间,旁边突然窜出个小影子,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嗖”地一下抢在他前面把钞票捡走了。
郑勇愣住了,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看了半天,捡钱的男孩也就十四五岁,穿着一件破旧的大人衣服,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的,头发乱得像鸡窝。
他捡起钱看都没看郑勇一眼,转身往胡同里跑去。
郑勇这才反应过来,直起身子指着男孩的背影,骂道:“唉!小……小兔崽子!那钱是我先看见的!”
男孩回过头,冲他做了个鬼脸,舌头伸得老长,然后撒腿跑得更快了。
郑勇急了抬腿就追,可他刚恢复腿脚不利索,跑起来一瘸一拐的,速度根本提不起来。
那个男孩却像一只灵活的猴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几下就跑出老远。
“站住!你给我站住!”郑勇一边追一边喊。
男孩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巷子里,那里光线昏暗,两旁是老旧居民楼的后墙?
男孩就在前面十几米的地方,他回头看了一眼,见郑勇还追他,干脆加快脚步。
郑勇喘着粗气追。他脑袋上的伤口开始一跳一跳地疼,眼前一阵阵发黑。
但他固执地追着,不因为那五十块钱——他现在对钱的概念很模糊,龙浩给他钱他都数不清楚——他就是憋着一股劲,觉得那钱是他先看见的,就该是他的。
追了三条巷子,男孩拐进一个院子里不见了。
郑勇追到院门口,一只手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是个老式四合院,大门敞着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院子里堆着杂物,破自行车、旧家具、废纸箱,乱七八糟。
郑勇站在门口往里张望,院墙很高挡住了阳光,院里阴森森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进去。
不是怕,是累了,他感觉两条腿像灌了铅,抬都抬不起来。
他扶着墙慢慢蹲下,蹲在院门口的台阶上,汗从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
蹲了能有十来分钟,他才缓过劲走出巷子回到大街上。
郑勇茫然地站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摸摸肚子感觉饿了。街对面有家小吃部,门口挂着褪了色的招牌,写着“老刘家常菜”。
郑勇记得这家店——以前他常来。
他穿过马路推门走进去,店里没几个客人,正是下午闲时。
老板坐在收银台后面算账,听见门响抬起头,看见是郑勇,愣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哟!大勇!好些日子没见你了!”老板五十多岁,胖乎乎的,他热情招待着:“快坐呀,今天咋你自己来的呢?龙老板他们呢?”
郑勇在靠门的位置坐下,眼睛直勾勾盯着墙上的菜单,嘴里直咽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