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衬料,果然解决了西装肩部的难题。林晓梅将它仔细地裁剪、填充、固定,手中的针线仿佛被注入了灵魂,每一次落针都精准而充满信心。当她终于将最后一道内衬缝线咬断,将那件改良后的女式西装熨烫平整,挂在铺子最显眼的衣架上时,连她自己都忍不住驻足欣赏。
线条流畅,肩部挺括却不显僵硬,腰身收得恰到好处,勾勒出女性独有的柔美与力量感。这不仅仅是完成了一件衣服,更像是完成了一次对自我的证明。
傍晚,周继军如常过来,想看看衬料的效果。当他走进铺子,目光触及那件西装时,脚步明显顿住了。他的眼神里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快步上前,仔细端详着每一个细节。
“林师傅,这……”他转过头,看向晓梅,眼中满是赞叹,“这效果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这肩部处理,这腰线……完全把杂志上图片的精髓抓住了,甚至更符合我们国内女同志的身形特点!”
他的夸奖具体而真诚,没有丝毫敷衍。晓梅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脸颊发热,心里却像涌进了一股暖流,冲刷掉了吴蓓蓓带来的所有阴霾。她轻声说:“是周同志找的衬料好。”
“不,是你的手艺好。”周继军语气肯定,“林师傅,你有没有想过,把这种改良款的西装,也纳入我们接下来外贸订单的备选款式?我觉得很有潜力。”
他开始认真地和她探讨起批量生产的可能性,面料成本、工时估算、可能遇到的工艺问题。晓梅也渐渐抛开了羞涩,投入到专业的讨论中。她发现,周继军并非只是出于个人好感才接近她,他是真心认可并欣赏她的才华,愿意与她平等地交流事业。
这一幕,恰好被提前放学回来的晓兰看在眼里。她没有进去打扰,只是站在院门口,感知着铺子里那和谐而充满干劲的氛围。大姐身上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那是自信被点燃的光芒。而周继军的气息沉稳而专注,带着对晓梅专业能力的尊重。晓兰嘴角微扬,心里踏实了许多。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天后,林晓梅去外贸局送修改好的样衣。走在机关的楼道里,她能隐约感觉到一些投向她的目光带着异样,有好奇,有审视,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当她交完样衣,去水房洗手时,清晰地听见隔间外有两个女同志的议论声。
“……就是她吧?那个个体户裁缝?”
“可不就是嘛,长得也就那样,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周科长迷得三天两头往她那跑。”
“听说周科长的母亲根本不同意,嫌她是个体户,没保障……”
“嘘,小声点,人好像还在里面呢……”
水流声哗哗,冰冷地冲刷着晓梅的手指,却比不上那些话语带来的寒意。她用力关掉水龙头,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走了出去。外面闲聊的两人看到她,立刻噤声,神色尴尬地散开了。
晓梅面无表情地走出外贸局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那些话语像小虫子一样钻进她的耳朵,啃噬着她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个体户……周家不同意……这些她潜意识里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以这种伤人的方式,摆到了面前。
她一路沉默地走回家,连胡同口孩子们嬉闹的声音都显得格外遥远。推开裁缝铺的门,熟悉的布料气息扑面而来,却没能立刻抚平她心头的褶皱。
“大姐,回来啦?”晓兰正帮着整理布料,抬头看到她,敏锐地感知到了她情绪的低落,那气息像是被乌云笼罩的春日,闷闷的。
“嗯。”晓梅低低应了一声,坐到缝纫机前,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工作,只是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线轴发呆。
晓兰放下手中的活计,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怎么了?事情不顺利?”
晓梅接过杯子,温暖的杯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在外贸局听到的闲言碎语低声说了出来。
晓兰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安慰,也没有义愤填膺地咒骂。等大姐说完,她才平静地开口:“大姐,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独立做完一件衣服,客人夸你手艺好时,你有多高兴吗?”
晓梅抬起头,有些不解。
“你的价值,在这里。”晓兰指了指她的心口,又指了指她手下那些即将成型的衣料,“在你这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上。而不是在别人的嘴里,更不在一个所谓的‘身份’上。”
“周继军同志怎么看,周家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看自己。”晓兰的目光清澈而坚定,“你若觉得自己配得上,流言蜚语就伤不了你。你若觉得自己不配,别人的一句无心之言都能成为压垮你的稻草。”
晓梅怔怔地看着妹妹,这番话像一道光,劈开了她心头的阴霾。是啊,她靠自己的手艺吃饭,堂堂正正,不偷不抢。周继军欣赏的,不也正是她这份认真和才华吗?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邮递员的喊声:“林晓梅,盖章!”
是一封来自外贸局的公函。晓梅打开一看,竟是关于她那件改良西装被选入下一季出口样品名录的正式通知,后面还附带着初步的订购意向数量。
白纸黑字,盖着鲜红的公章,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晓梅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抬起头,看向妹妹,眼中的迷茫和委屈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毅的光芒。
“兰子,你说得对。”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份通知仔细折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流言或许不会停止,但她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铠甲与武器。那就是她手下这一针一线,织就的锦缎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