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深秋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褪去了夏日的毒辣,只剩下慷慨的暖意,将“梅兰裁缝铺”临街的玻璃窗晒得暖融融的。
前一夜的紧绷与忧虑,似乎也被这明亮的日光冲淡了些许,至少表面上是如此。铺子照常开门,林晓梅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月白色斜襟罩衫,头发在脑后挽成利落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坐在长台后,手里是一件需要精细锁边的真丝旗袍,指尖捏着细针,穿引着与面料同色的丝线,动作平稳流畅,只有格外细心的人,才能从她偶尔投向门口那极其短暂的一瞥中,捕捉到一丝未散的警惕。
后院里,蒸笼冒着腾腾的白汽,空气里弥漫着红枣与面粉混合的、令人安心的甜香。王桂香系着围裙,正将蒸好的枣糕切成均匀的方块。枣糕颜色金黄油润,嵌着暗红的枣肉,看着就扎实香甜。她仔细地用干净的油纸包好,一份份摞在竹篮里。
“晓兰,过来搭把手。”王桂香招呼着。
林晓兰放下手里的课本,从屋里走出来。她今天穿了件半旧的蓝布学生装,衬得人干净又精神。“妈,蒸这么多?”
“不多,就前后院七八户人家。”王桂香把竹篮递给她,“你姐看铺子,你去送。东屋的张奶奶,西屋的李婶子,前头开杂货铺的刘大哥家,还有后巷做豆腐的王嫂子……都是平常走动多、人实在的邻居。送的时候嘴甜点,就说家里自己蒸的,不值什么,给大家尝尝。”
林晓兰接过沉甸甸的竹篮,瞬间明白了母亲的用意。远亲不如近邻,尤其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赵卫国那样的人敢欺上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看准了他们是外来户,根基浅,邻里关系生疏。母亲这是在用最朴实的方式——分享食物,传递善意,织补一张属于市井的人情关系网。这张网或许挡不住真正的狂风暴雨,却能在寻常日子里,多几双留意门户的眼睛,多几句提醒的话语,关键时刻,或许就是最及时的援手。
“知道了,妈。”林晓兰点头,挎起竹篮,“我这就去。”
她先去了东屋。张奶奶是位独居的退休小学教师,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正在院子里侍弄几盆菊花。看到林晓兰,脸上立刻露出慈祥的笑容。“哎哟,是晓兰啊,快进来坐!”
“张奶奶,不坐了,我给您送点枣糕,我妈刚蒸的,还热乎着,您尝尝。”林晓兰递上油纸包,笑容甜美乖巧。
张奶奶接过,连声道谢,拉着林晓兰的手夸赞:“你妈就是手巧,人也实诚。你们一家都是和气人,晓梅那孩子也勤快,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街坊们都说你们好呢!”
林晓兰顺势聊了几句,问了问张奶奶身体,又说起昨晚好像听到些动静,不知是哪家。张奶奶果然上了心:“是吗?我睡得早,没听见。不过咱们这条街还算清净,就是偶尔有那不着调的生面孔晃荡。你们小姑娘家晚上可得关好门。”
送了一圈回来,竹篮空了,林晓兰心里却踏实了不少。邻居们的反应都很热情,话语间透着对林家的认可和善意。尤其是杂货铺的刘大哥,拍着胸脯说:“妹子放心,咱们街坊邻居的,有事你吱声!白天我们铺子开着,帮你留意着前头!”
回到后院,王桂香正在晾晒洗净的床单,水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看到女儿回来,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都送到了?”
“嗯,都送到了。大家可高兴了,都夸您手艺好。”林晓兰放下竹篮,帮着母亲抖开床单,“张奶奶还说,让咱们晚上注意门户。”
王桂香点点头,手上用力抻平床单的褶皱,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种经历过苦难后锤炼出的韧性:“这人啊,活着就靠一口气,也靠周围人的帮衬。咱们不害人,也得让人知道咱们不是好欺负的孤零零一家。送点吃食不算什么,就是个心意,是个由头,把邻里情分走动起来。”
阳光洒在母女俩身上,也洒在院子里晾晒的衣物上,空气里飘着干净的皂角味和残留的枣糕甜香。一种平实而坚韧的生活气息,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弥漫开来。
午后,林晓兰去了趟学校图书馆。回来时,她特意绕了点路,经过外贸局附近。她知道周继军通常在这个时间下班。
果然,在离外贸局大门不远的一个路口,她“偶遇”了推着自行车出来的周继军。
“周同志!”林晓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笑容,停下脚步。
周继军看到她,眼睛一亮,连忙也停下车子。“林晓兰同学?真巧,你这是……”
“我刚从学校图书馆回来,路过这边。”林晓兰语气自然,“周同志下班了?”
“是啊。”周继军推着车,很自然地和她并肩走了一段。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开口道:“昨天……我去过你们铺子了,跟晓梅师傅讨论风衣的版型。晓梅师傅真是专业,让我受益匪浅。”
“我姐她就爱琢磨这些。”林晓兰笑道,随即像是随口提起,“对了,说起来,最近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来铺子附近转悠,还有自称‘老乡’的来找我姐,说话做事……有点不太地道。我姐一个人撑着铺子,我们又都是外地来的,有时候真觉得……哎。”
她叹了口气,眉头微蹙,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周继军的反应。
周继军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有这种事?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骚扰到晓梅师傅?”
“就是一个叫赵卫国的知青,以前在火车上见过,最近老是找上门,还带了别的人来,话里话外想让我姐‘帮忙’,其实就是想占便宜。”林晓兰语带鄙夷,却又控制着分寸,“我们倒是没什么,就是怕这种人没完没了。周同志你在北京认识的人多,见多识广,像这种……没什么正经工作,整天钻营算计的人,一般都靠什么门路在城里混啊?”
她问得看似随意,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学生出于好奇和担忧的发问,但问题的核心却直指要害。
周继军沉吟了一下。他显然听懂了林晓兰话里的深意,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对那个“赵卫国”的警惕和厌恶。他推着车,步伐放缓,声音也压低了些:“林同学,你们警惕些是对的。这城里龙蛇混杂,确实有些心思不正的人。像你说的这种,没什么固定工作,又爱打着‘老乡’‘熟人’幌子活动的,往往就靠牵线搭桥、倒腾些紧俏物资信息,或者帮人‘平事’来捞好处。他们通常都有些见不得光的关系网,但也上不得大台面,最怕公家认真查。”
他顿了顿,看着林晓兰清澈却带着忧虑的眼睛,语气更诚恳了些:“你们是正经做生意的个体户,受政策和法律保护。如果这个人再来骚扰,影响到你们正常经营,不要怕,可以直接向街道反映,或者报警。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你们问问,看有没有人认识这个赵卫国,摸摸他的底。”
最后这句话,说得含蓄,但分量不轻。这等于是在承诺,他会动用自己的关系网去帮忙探查。
林晓兰心里一松,知道自己找对了人,也问对了方式。她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真的吗?那可太谢谢周同志了!就是觉得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举手之劳。”周继军摆摆手,眼神坦荡,“晓梅师傅手艺好,为人正派,是难得的人才。你们一家人在北京立足不容易,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以后有什么难处,别客气,尽管说。”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街道上车马喧嚣,人声嘈杂。但在这短暂的并肩同行中,一种基于信任和欣赏的同盟关系,悄然建立。林晓兰知道,周继军的帮助或许有限,但多一份来自体制内的、正直的力量关注,对于赵卫国那种人,就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回到家,夜幕已经降临。四合院里各家的窗户都透出温暖的灯光,炒菜声、说话声、孩子的笑闹声隐约传来,交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交响。
堂屋里,林海生正用砂纸打磨着几块新削的木楔子,准备加固门窗。王桂香在灶前炒着青菜,锅铲与铁锅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林晓梅坐在灯下,就着明亮的光线,缝着一件小衣服——是给隔壁李婶子即将出生的小孙子准备的。
林晓兰走进来,带回了周继军的承诺和关于赵卫国可能“门路”的信息。家人围坐在一起,低声商议着,脸上的愁容在温暖的灯光和彼此的支持中,似乎又淡去了一些。
枣糕送出去了,善意传递了;心墙筑高了,防线加固了;外援联络了,信息探听了。这个家,正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编织着抵御风雨的罗网,也点亮着照亮彼此、温暖邻里的灯火。
夜还很长,但灯下的这一方天地,坚固而温暖。窗外,城市灯火阑珊,繁星悄然浮现。前路或许仍有荆棘,但携手同行的人,心中已然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