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地下，油灯将三道人影投在斑驳石壁上。
赵铁骨关好暗门后，密室里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微响。云宸靠墙坐着，怀里紧抱着那本《夜行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封皮。火光映在他脸上，那双眼睛深处却空茫茫的——像十五岁前，村里人喊他“憨坨子”时那样。
憨坨子。云宸咀嚼着这个几乎被遗忘的称呼。
十五岁前，他是王家村王老五家的傻儿子。别人家孩子七岁开蒙，他十岁还数不清指头；别人学干活，他只会蹲在村口看蚂蚁搬家。王老五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靠耕种农作物为生，对这个傻儿子却从未嫌弃。村里人说，王老五是早年在外跑江湖伤了身子，捡了个弃婴当香火，没想到是个傻的。
云宸记得那些日子：夏天王老五摇着蒲扇给他赶蚊，冬天把唯一的破棉袄裹在他身上。记得十五岁那年的冬夜，他发高烧说胡话，王老五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二十里夜路去镇上看郎中。老人在医馆外头当掉了祖传的铜烟杆，换回三帖药。
十五岁那年，爹在煤窑出事，娘又病倒了，他突然“开窍”了。直到云家来人接走了自己。
病愈后某天清晨，云宸睁开眼睛，忽然觉得这世界清晰得刺眼。他看见屋梁上蛛网的经纬，听见十里外溪水流淌的声音，脑子里涌进许多模糊的碎片——刀光、火光、一个女人苍白的脸、一支凤凰形状的发簪。
云宸曾问：“您认识我爹王老五吗？”
影刃总是温和地笑：“旧识。他嘱我照看你。”
可无名却说，王老五不过是受托之人，真正的秘密藏在更深处。
“你不该怀疑他。”萧逸的声音打断云宸的思绪。这个一路上沉默寡言的青年此刻目光锐利，“刚才那些黑衣人招式狠辣，是净莲司暗根的死士。无名若真想害你，大可联手他们。”
影刹在阴影里抛接着一枚铜钱，铜钱翻转时边缘寒光微闪：“净莲司分‘明堂’与‘暗根’。明堂监察百官，暗根专司灭口、销毁证据、处理不能见光的事。”他顿了顿，“无名这些年杀的人，或许真都是暗根的棋子——被收买、被胁迫，即将出卖真相或伪造证据的人。”
“那又如何？”云宸抬起头，眼中血丝蔓延。他声音干涩，像钝刀磨过砂石：“就算他杀人有理由，就算他那些‘清道夫’的行径是在保护什么——那我爹呢？王老五，那个瘸腿的竹篾匠，他三年前一去不回。我去官府报案，他们说可能是遇了山匪。可影刃叔叔帮我查了三年，半点线索都没有！”
密室里一片死寂。
灯焰“啪”地爆了个火花。
暗门就在这时被敲响——三长两短，赵铁骨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压得很低：“他来了，伤得不轻。”
门开时，无名踉跄跌入。他左肩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草草包扎的布条已被血浸透，白发散乱，脸上新添了几道血痕。每一步都踏出沉重的闷响，仿佛随时会倒下。
但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件东西。
一支发簪。
云宸的呼吸停了。
暗金色的簪身，簪头是一只展翅的凤凰，凤眼处嵌着细小的红宝石，在昏黄灯光下流转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这东西他见过——在那些破碎的梦境里，在一个苍白女子的发髻上，在她俯身轻吻婴儿额头时，簪子的流苏垂落，晃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无名将发簪轻轻放在桌上，就在《夜行录》旁边。他扶着椅背缓缓坐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压抑的痛楚。
“你想知道王老五去了哪里。”无名看着云宸，目光没有闪躲，“想知道你真正的身世，想知道十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好，我今天全都告诉你——但宸儿，这个真相的重量，可能会压垮你十五年‘憨坨子’人生里建立起来的一切。”
云宸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痛感让他保持清醒：“说。”
无名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浮现的是十七年前那场大雪。
“王老五不是你生父。”他直截了当，“他本名王守义，曾是影刃卫的外围联络人，负责南境三县的暗桩线路。十七年前腊月，他接到一项绝密任务：去北境荒村接一个婴孩，带到南境隐姓埋名抚养，永远不让那孩子知道自己的来历。”
云宸脊背僵直。
“那婴孩就是你。”无名声音低沉，“而你母亲，是前朝长公主慕容玥。”
密室里的空气骤然凝固，连灯焰都静止了一瞬。
“前朝覆灭那夜，皇宫陷落。慕容玥公主启动了皇室秘传的传送信物——就是这支凤凰簪。”无名看向桌上的簪子，“本该传送到三百里外的安全据点，但当时的国师弟子上玄率人突袭传送阵。他以邪术干扰阵法，传送发生严重偏差。”
他顿了顿，呼吸沉重：“公主和你——当时尚在襁褓——坠落在北境荒村附近。传送的反噬和坠落的冲击，让公主重伤濒死。而奉命接应她的影刃卫副统领影刃，率先找到了你们。”
“影刃……”云宸喃喃重复这个名字。那个这些年待他如子侄、资助他查案、在他困惑时给予指引的影刃叔叔。
“影刃找到公主后，并未立即施救。”无名声音发冷，“他逼问前朝秘藏的下落——那是慕容氏守护了三百年的秘密，据说藏着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公主不肯说，拼尽最后力气启动了凤凰簪的护主机制。金光炸开时，影刃被震退。”
无名深吸一口气：“就在此时，真正的影刃卫统领——云啸天率部赶到。他本在另一条路设伏拦截追兵，却因久候不至察觉有异，折返荒村，正好撞见这一幕。”
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将墙上影子拉成狰狞的形状。
“云啸天与影刃当场反目。两人在雪地里激战，但影刃早有准备，埋伏的人手尽出。那一战，云啸天身边的亲卫战死大半，他自己也身负重伤，却硬生生从影刃手中抢下了你。”
“公主呢？”云宸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无名闭上眼：“在两人激战时，上玄赶到。他要活着的公主——因为只有慕容氏血脉能开启秘藏。但公主……她宁可自绝经脉，也不愿被俘。”
沉默良久，无名才继续说：“临终前，她用最后气力将凤凰簪塞进你的襁褓，对云啸天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带宸儿走，越远越好。’第二句是：‘不要完全相信影刃……他有他的执着……’”
云宸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石墙。那些破碎的梦境突然有了轮廓——大雪、火光、女人苍白的手、簪子冰冷的触感、还有那句萦绕不散的“宸儿”。
“云啸天带着你杀出重围，但他知道自己伤势太重，追兵未退，他未必能护你周全。”无名继续道，“所以他联系了最信任的外围人员王守义——也就是王老五。他将你托付给王老五，要求只有一个：让这孩子以最平凡的身份长大，忘记一切，做个普通人。”
“那凤凰簪呢？”萧逸忽然问。
“云啸天将簪子带走，作为诱饵引开追兵。他一路北逃，将簪子藏在某处，自己则继续周旋。”无名看向云宸，“这十七年，影刃和上玄一直在找簪子，也一直在找你。但他们没想到，云啸天会将你托付给一个完全不懂武功的老农民，让你在南境小村以‘憨坨子’的身份长大。”
云宸喉咙发紧：“那我……我十五岁前……”
“王老五给你服了一种药。”无名声音低下来，“那是影刃卫秘制的‘忘尘散’，能压制记忆和心智，让孩子显得愚钝，却也在无形中保护你——一个傻子，不会引人注意，也不会去追问身世。药效本该持续到你二十岁，但你十五岁那年那场高烧，意外冲破了药力。”
所以他才“开窍”了。所以那些破碎的梦境涌了回来。
“王老五发现你恢复神智后，知道秘密守不住了。”无名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他做了两件事：一是教你认字，让你有能力保护自己；二是开始暗中准备，等你再大些就告诉你真相。但三年前，影刃的人找到了王家村。”
云宸浑身一震：“他们抓走了我爹？”
无名摇头：“不。王老五提前察觉了危险——他在村口布了暗哨，发现陌生人在打听‘王老五家傻儿子’。当夜，他收拾东西准备带你走。但影刃的人来得太快，他只能将你藏在地窖，自己引开追兵。”
“那之后呢？”云宸的声音在颤抖。
“他一路往北逃，想去找云啸天。”无名声音低下来，“途中被影刃的人截住三次，都侥幸逃脱。最后一次是在苍云山隘口，影刃亲自出手，王老五重伤坠崖。”
云宸猛地站起，椅子向后翻倒，发出刺耳声响。
“但他没死。”无名立即补充道，“他被山民所救，在山里养了半年伤。等他下山时，发现影刃已经以‘恩人’身份接近了你。王老五知道自己现身只会让你陷入危险，于是暗中找到我，将你的下落和所有他知道的真相告诉了我。”
无名从怀中取出一块叠得整齐的布帕，展开后是一封字迹工整的信：
“宸儿，见字如面。爹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与你相认。你身边有人不可尽信，切记。若遇持凤凰簪之人，可托生死。——父守义字”
那字迹，云宸认得。是王老五教他认字时，在沙地上反复写过的工整楷书。
“他现在在哪里？”云宸声音嘶哑。
“安全的地方。”无名将信递给他，“他让我转告你：好好活着，比替他报仇更重要。影刃和上玄要的不是他的命，是你的身世和凤凰簪。只要你还在追查，他们就不会动他——因为他是引出云啸天的最后线索。”
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影刹忽然开口：“你说你是来还真相的。那么你是谁？为何知道这一切？”
无名苦笑，缓缓拉开左肩染血的衣襟。心口上方，一道陈年剑伤触目惊心，再偏半分就会刺穿心脏。而伤痕周围，隐约可见淡青色的刺青痕迹，像是被刻意毁去的印记。
“影刃卫的刺青。”无名轻声道，“每个成员心口都有，以秘药纹制，终身不褪。我这一处，是用烙铁生生烫掉的。”
他放下衣襟，看向云宸：“我是云啸天麾下，影刃卫第七队队长，代号‘孤鸿’。十七年前那夜，我奉命在外执行另一项任务，等我赶回荒村时，只见满地尸骸。我在一具亲卫尸体下，找到了这个——”
无名又从怀中取出一块烧焦的布片，上面是潦草的血字：
“……刃叛……簪在北……勿寻……护好宸儿……”
“云啸天的笔迹。”无名声音低沉，“他应该是突围途中匆匆写下的。这布片后来辗转到了王老五手中，王老五一直保管着，直到三年前交给我。”
云宸跌坐回椅子，手中紧握着王老五的信和焦布残片。十五年憨傻的童年，三年寻父的执念，所有支撑他的东西在这一刻崩塌重组。王老五不是生父，却是为他亡命天涯的养父；影刃不是恩人，可能是逼走养父的仇人；而自己恨了多年、追杀了多年的无名，却可能是养父托付真相的人。
“那云啸天……还活着吗？”他嘶声问。
无名沉默良久，缓缓摇头：“三年前王老五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北境。云啸天为掩护一支南迁的遗民队伍，独战上玄麾下十三死士。那一战后，再无线索。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王老五不信他死了，我也不信。”
云宸握紧手中的信、焦布和凤凰簪。养父还活着，生母的遗物，无名十年忍辱守护的真相——这一切沉得让他喘不过气，却也像火种，点燃了心底从未熄灭的某种东西。
“我要证据。”他抬起头，眼中仍有泪光，声音却异常坚定，“能当众指证影刃的证据。还有，上玄为何执着于秘藏？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无名与萧逸、影刹对视一眼。
“那要从你母亲的身份说起。”无名缓缓道，“慕容玥公主不仅是前朝皇室最后的血脉，更是‘天命司’最后的传人。而天命司守护的秘密，关乎这个天下的——”
暗门外突然传来赵铁骨急促的敲击声——两重一轻，危险信号。
几乎同时，桌上的凤凰簪泛起微光，凤眼处的红宝石开始有节奏地闪烁，像心跳。
无名脸色骤变：“他们找来了！不是靠追踪，是靠簪子的共鸣——上玄手里，有另一件能与凤凰簪感应的信物！”
地窖上方传来破门声，兵刃交击的脆响，赵铁骨一声怒喝。密室的暗门开始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云宸抓起发簪握在手中。十五年憨傻人生，三年寻父迷雾，十七年身世之谜——所有线索在这一刻收束。他不再是王家村的憨坨子，不再是影刃庇护下的孤子。
他是慕容玥之子，是王老五用命保护的养子，是云啸天拼死守护的遗孤，是真相最后的持证人。
“带他走另一边！”无名拔剑挡在暗门前，左肩伤口再度崩裂渗血，“记住，宸儿——凤凰簪不仅是钥匙，也是诅咒。握紧它的人，要么改变天下，要么被天下碾碎。”
暗门轰然炸裂的前一瞬，云宸将那封信贴身藏好，最后看了一眼桌上跳动的灯焰。
他要活下去。为了王老五，为了真相，也为了所有因这个秘密而流血的人。
暗处有路，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