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金陵城的街巷中穿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与车厢内凝重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萧煜已将他在“千金台”后堂窃听到的零碎信息，尽可能完整地复述给沈薇。
“……赵四与那管事争执的核心，在于一批‘货’。”萧煜眸色深沉，“赵四催促对方尽快履行约定，言语间提及‘矿上那边等不了’，‘再拖下去大家都得玩完’。而那位王府管事，则一再强调‘风头紧’，‘王爷近日对此事尤为关注’，要求赵四必须将‘首尾处理干净’，尤其提到了……‘不能让黑塔的人抓到把柄’。”
“黑塔……”沈薇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动着，“看来，赵四与王府之间，也并非铁板一块。他们互相勾结，又互相提防。赵四倚仗漕帮的渠道为王府和黑塔输送利益，但同时，他也害怕被这两头巨鳄吞得骨头都不剩。”
“那批‘货’，极可能就是私矿炼出的铅锭，或者其他见不得光的东西。”萧煜分析道，“赵四急着脱手，而王府方面，或许是因为我们之前的调查打草惊蛇，或许是因为内部权力变动，变得格外谨慎，想要暂避风头，甚至……可能想抛弃赵四这颗棋子。”
“弃子？”沈薇眼中寒光一闪，“若赵四成了弃子，他知道那么多秘密，无论是王府还是黑塔，都不会让他活着。他现在的焦虑，恐怕不止源于钱财损失，更源于性命之忧。”
“所以，他现在是最可能露出破绽，也是最可能被我们突破的时候。”萧煜接口道，他与沈薇想到了一处。
沈薇沉吟片刻，问道：“你跟踪赵四，可发现他之后去了何处？在赌场可有其他发现？”
“赵四与王府管事不欢而散后，怒气冲冲地从后门离开了赌场，乘坐马车回了他在城西的私宅。我记下了位置。”萧煜道，“至于赌场内部，‘老鬼’的人还在排查，暂时没有发现明显与黑塔直接相关的标志或人员。但赵四的私宅，或许藏着更多秘密。”
他看向沈薇，语气带着询问与考量：“你怎么想？”
沈薇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夜探赵宅。”
萧煜并不意外她的决定，但还是强调：“你的身体……”
“我清楚自己的极限。”沈薇平静地打断他，“我不需要潜入，只在外部策应，或者，利用别的方式获取信息。比如，观察宅邸的布局、人员流动，或者……听听里面的动静。”她说着，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奇特的皮囊和几节可以拼接的纤细铜管，“简陋版的‘听瓮’，虽然效果比不上专业的，但隔着院墙，听清院落附近的对话，应该问题不大。”
这是她养伤期间，让青黛找来材料自行制作的。无法动用武力，她便竭尽所能地开发其他辅助手段。
萧煜看着她手中那奇特的工具，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这位未来的王妃，总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好。但一切以安全为上，若情况不对，立刻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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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过半，万籁俱寂。
城西虽鱼龙混杂，但到了这个时辰，大部分的喧嚣也已沉淀下去，只剩下更夫敲梆的声音在深巷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赵四的私宅位于城西相对安静的一片区域，虽不及城南官宦府邸的气派，但也算得上高墙深院，朱门大户。门前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映照着紧闭的大门和两侧形态威猛的石狮子。
两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赵宅侧后方的一条狭窄暗巷中。正是换上了夜行衣的萧煜与沈薇。
萧煜一身黑衣，几乎与墙壁的阴影融为一体，气息收敛到了极致。沈薇同样一身利落的黑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格外清亮的眼睛。她内力未复，动作远不如萧煜轻盈，但有萧煜在一旁协助，翻越这等院墙倒也并非难事。
“你在此处接应，我去探探路，确定赵四的位置和守卫分布。”萧煜压低声音，在沈薇耳边嘱咐。他的气息温热，拂过她的耳廓。
沈薇点了点头，指了指手中已经组装好的简易听瓮，将一端如同小漏斗般的皮囊轻轻贴在高墙上，另一端则凑近自己耳朵，示意自己会留在这里监听。
萧煜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墙头，目光如电，迅速扫过院内情形，随即翻身而入，消失在墙内的阴影里。
沈薇屏住呼吸，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耳畔的铜管上。内力无法动用，她的听觉不如武者敏锐，但这听瓮却能放大特定方向的声波振动。
院内似乎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大户人家守夜人的梆子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沈薇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夜露微凉，浸湿了她的肩头，内腑因长时间的精神集中和保持固定姿势，又开始隐隐作痛，但她依旧咬牙坚持着。
忽然，一阵模糊的、压抑的争吵声，透过墙壁和听瓮，断断续续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必须尽快！他们已经在查了！……”这是一个略显尖利急躁的男声，听起来年纪不大。
“……慌什么！……打点好了……漕帮内部……自有分寸……”这个声音低沉许多，带着一丝不耐烦，正是赵四！
“……分寸？……黑塔的人……是讲分寸的吗？……上次济安堂……失手……上面已经很是不满！……”尖利男声提到“济安堂”和“黑塔”，语气带着恐惧。
“闭嘴！……济安堂的事……是意外！……那对男女……邪门得很！……”赵四的声音也带上了火气，“……现在关键是那批货……王府那边靠不住……我们得自己找路子……”
“……路子？……谈何容易！……量那么大……风声又紧……”
“……闭嘴！……我自有安排……‘丙字柒号’……明白吗？……尽快转移……不能再放在老地方了……”
“丙字柒号？”尖利男声似乎有些疑惑，但随即恍然，“……是！……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是那尖利男声的主人匆匆离去。
沈薇心中凛然。“丙字柒号”？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仓库或者某个秘密地点的代号！赵四要转移那批见不得光的“货”！
就在这时，另一道极其轻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破空声，从墙内传来！
不是萧煜！萧煜的动作不会带起如此明显的、刻意压制的杀气！
沈薇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对着墙内方向，用指甲在铜管上极快地、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这是她和萧煜约定的示警信号！
几乎在信号发出的同时，墙内传来一声闷哼，以及兵器短暂交击的清脆响声！虽然声音很快被压制下去，但在寂静的夜里，听在沈薇耳中却如同惊雷！
萧煜被发现了？还是遇到了伏击？
沈薇的心脏骤然收缩，来不及多想，她迅速收起听瓮，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无色无味的液体小心地倾倒在墙根阴影处。这是她用几种药材配制的简易追踪标记，气味独特且持久，常人难以察觉，但经过特殊训练的犬只或她自制的寻踪虫可以追踪。
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萧煜失手被困，这就是找到他的线索。
就在她完成标记，准备按照预定计划先行撤离到更安全距离时——
“嗖！”
一道凌厉的劲风，直袭她后心！
有人发现了她！
沈薇内力全无，根本无法凭借听风辨位躲开这等速度的袭击！她只能凭借本能，猛地向侧前方一扑！
“嗤啦！”
冰冷的锋刃擦着她的肩胛骨掠过，将夜行衣划开一道口子，带起一溜血珠。火辣辣的剧痛瞬间传来。
沈薇闷哼一声，重重摔倒在地，手中的瓷瓶也脱手飞出，碎裂在地。
她顾不得疼痛，就地一滚，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衣、身形瘦高的蒙面人，手持一柄狭长的弯刀，正如同毒蛇般盯着她，眼神冰冷而充满杀意。对方显然是个高手，而且擅长潜伏暗杀。
“女人？”那刺客似乎有些意外，但手中的弯刀没有丝毫停顿，再次化作一道寒光，直取沈薇咽喉！这一刀，快、准、狠，显然是要一击毙命！
沈薇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她袖中的银针已然滑至指尖，但对方速度太快，她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千钧一发之际——
“锵！”
一道更为炽烈、更为霸道的剑光，如同撕裂夜幕的惊雷，后发先至，精准地劈在了那柄弯刀之上！
金铁交鸣之声刺耳欲聋！
那刺客如遭重击，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退，手中的弯刀险些脱手，虎口崩裂，鲜血直流。
萧煜如同天神般降临，挡在沈薇身前。他手中的长剑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周身散发着如同实质的凛冽杀意，目光锁定那名刺客，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你怎么样？”他头也不回地问沈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皮外伤，死不了。”沈薇撑着地面站起身，迅速检查了一下肩头的伤口，只是皮肉伤，未伤及筋骨。她心中后怕，但更多的是冷静，“里面情况如何？”
“有埋伏，不止一个。解决了三个，这个溜了出来。”萧煜言简意赅，目光始终未离那名刺客，“看来赵四早有防备。”
那刺客眼见不敌，毫不犹豫，转身就想遁入黑暗。
“想走？”萧煜冷哼一声，身形如鬼魅般欺近，剑光再起，如同编织了一张死亡之网，将那刺客的所有退路封死。
那刺客武功不弱，但在盛怒下的萧煜面前，根本不够看。不过三五招，便被萧煜一剑刺穿肩胛，废掉了握刀的手臂，随即一脚踹在膝弯，重重跪倒在地，被萧煜用剑尖抵住了咽喉。
“谁派你来的？赵四，还是黑塔？”萧煜的声音冰冷如刀。
那刺客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一咬牙。
“阻止他！”沈薇急喝。
萧煜反应极快，剑柄猛地向前一送，重重击打在刺客的下颚处。但终究晚了一步，一丝黑血已经从刺客的嘴角溢出，他的眼神迅速涣散，身体软倒在地，气息已绝。
“齿间藏毒。”萧煜收回剑，脸色难看。这是死士常用的手段。
沈薇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下刺客的尸体，从他身上搜出几枚造型奇特的飞镖和一块没有任何标记的黑铁令牌。令牌入手冰凉，正面刻着一个模糊的、扭曲的图案，像是某种缠绕的荆棘，又像是蠕动的触手，透着一股邪气。
“是黑塔的人。”沈薇将令牌递给萧煜，语气肯定。这种风格，与济安堂后院那名灰袍男子身上的令牌一脉相承。
萧煜接过令牌，握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看向沈薇肩头那抹刺眼的鲜红，眼中翻涌着暴戾的杀意。
“赵四……黑塔……”他声音低沉，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很好。”
沈薇按住他的手臂，冷静道：“此地不宜久留。他们既然在此设伏，说明已经有所警觉。我们得立刻离开。”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们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我们知道了‘丙字柒号’这个关键线索。”
萧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暴怒，点了点头。他揽住沈薇的腰，不再停留，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身后，赵四的私宅依旧寂静地矗立在黑暗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以及那枚冰冷的黑铁令牌，都预示着，一场更加激烈的风暴，即将以这座宅邸为中心，席卷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