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被安德烈亚斯放在紫檀木公案上的牛皮文件箱上。
箱子约两尺长、一尺宽、半尺高,通体深棕色,边角包裹着黄铜,正面有一个精巧的拨盘密码锁。
李鸿章的目光在那锁具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抬手示意侍立一旁的师爷和仆役退下。
师爷迟疑了一下,低声提醒:“中堂,这箱子……”
“无妨,退下。”李鸿章的声音不容置疑。
师爷和仆役躬身退出花厅,轻轻带上了门。
现在厅内只剩下李鸿章、林承志和站在林承志身后半步的安德烈亚斯。
“林公子,你这‘见面礼’,倒是让老夫想起西洋的保险柜了。”
李鸿章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手指在公案上轻轻敲击。
“里面装的,想来不是金银珠宝吧?”
“回中堂,金银珠宝,于国家强盛而言,不过流水。
学生所献,乃是比金银更珍贵之物。”
林承志上前一步,在李鸿章默许下,开始转动密码锁的拨盘。
“咔嗒”一声轻响,锁扣弹开。
林承志掀开箱盖。
箱内分成数层,用特制的绒布分隔,整齐摆放着各种文件、图纸和几个大小不一的木盒。
他首先取出最上层的一叠装订整齐的文件,双手呈上。
“中堂,这是学生命人翻译整理的美国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近年课程纲要及基础训练章程。
并附有学生的一些批注,针对我水师现状,提出若干改进建议。”
李鸿章接过,随手翻开。
文件是工整的蝇头小楷抄录,关键处有红笔批注。
他粗略浏览了几页,看到关于航海天文、炮术原理、轮机维护、舰艇损伤管制等课程设置,严格的作息、考核、奖惩制度描述。
这些内容,与一些零星渠道了解到的西洋海军教育情况吻合,但如此系统详实的资料,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从何处得来此等章程?”李鸿章问道。
“学生在美国时,通过商业往来,结识了几位退役的美国海军军官,以学术交流名义,花费重金,辗转购得。”
林承志早已备好说辞。
“此类资料在西洋虽非绝密,但系统收集亦非易事。”
李鸿章不置可否,继续翻看。
当他看到批注中关于“水兵识字率需提升至八成以上,方能有效操作复杂设备”、“军官需通晓基础工程原理,而非仅会发号施令”等建议时,手指微微一顿。
李鸿章放下第一份文件,看向箱中。
林承志会意,取出第二份文件:“此乃《关于提升北洋水师近战与隐蔽打击能力之初步建议》。其中涉及两种泰西新兴之兵器。”
他翻开文件,指向一幅手工绘制的、相当精细的结构图。
“其一曰‘速射炮’。与现今我水师所用之架退炮不同,此炮采用管退原理,发射后炮管后坐复位,装填迅速。
学生所得资料显示,英国阿姆斯特朗公司最新式120毫米速射炮,射速可达每分钟十发以上。
而我‘定远’舰之305毫米主炮,一发之时间,彼可发弹十数枚。
海战接舷时,火力悬殊,不可以道里计。”
李鸿章的眼睛骤然睁大,紧紧盯着那张结构图。
他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太清楚火力密度意味着什么!
“每分钟十发以上?”李鸿章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此言当真?你……可有实证?”
“学生不敢妄言。”林承志从箱中层取出一个尺许见方的紫檀木盒,打开。
里面铺着红色丝绒,固定着几个黄铜和钢铁制成的精密零件,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此乃根据所得原理试制的速射炮炮闩机构模型及部分关键部件之样品。
虽非全豹,可见一斑。
学生已命人在美国秘密试制原型,若中堂有意,可设法运回一二门,供水师测试。”
李鸿章几乎是抢过木盒,拿起一个零件仔细端详。
那零件做工精良,结构巧妙,绝非寻常工匠能伪造。
他虽不完全懂其原理,但以他的见识,能看出这东西蕴含的技术含量。
李鸿章的手有些颤抖。
若此炮真能如林承志所言,那北洋水师的侧舷火力将发生质变!
那些日本订购的“吉野”级巡洋舰,据说就是装备了阿姆斯特朗速射炮……
“第二种兵器呢?”李鸿章的声音有些发干,将木盒小心放回,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承志。
林承志取出第三个、也是最大的一个木盒。
这个盒子长约两尺,宽高各一尺,同样用紫檀木制成。
他打开盒盖,里面用丝绒填充固定着的,是一艘做工极其精巧的舰船模型。
这艘“船”的模样极其古怪:
整体呈雪茄形,没有桅杆,没有烟囱,表面光滑,只在首尾有类似船舵和螺旋桨的微小部件。
最奇特的是,它有一个凸起的指挥塔和潜望镜。
“此物名曰‘潜艇’,或称‘潜水艇’。”
林承志小心翼翼地捧出模型,放在公案上。
“其原理,乃是利用水柜注排水,控制船体沉浮,可潜在水下航行,以电力或压缩空气驱动。
用于港口警戒、航道设伏、袭击敌舰,尤其夜间或恶劣天气下,防不胜防。”
林承志轻轻拨动模型上一个隐蔽的机关,模型竟从中间缓缓分开,露出内部精细的结构。
蓄电池组、电动机、水柜、操纵舵、甚至还有两枚微缩的鱼雷模型。
“泰西各国,德、法、美皆有研制,虽未大规模列装,然其战术价值已现端倪。”
林承志指着模型内部。
“学生在美国资助了一处实验室,对此物有所研究。
此模型便是根据初步设计制成。
若中堂认为有价值,学生可继续投入,争取早日造出实物。”
李鸿章完全被这前所未见的“船”模型吸引了。
他俯下身,几乎是趴着观察模型内部,手指虚点着那些看不懂的部件。
“水下航行?袭击敌舰?
这……这岂不是成了水鬼?
不,比水鬼厉害万倍!
若真能成,港口岂非固若金汤?
敌舰又岂敢随意靠近?”
“此物……造价几何?研制需时多久?”李鸿章直起身,目光如电。
“初期研制耗资不菲,一艘试验艇恐需数十万两。
若至成熟量产,单艘造价或与一艘大型鱼雷艇相仿。
时间……若全力投入,三年内或可见试验艇,五年内有望小批量建造。”
林承志给出了一个相对保守但可行的估计。
李鸿章在花厅内来回踱步,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速射炮、潜艇……这两样东西,恰恰指向了北洋水师最薄弱的两环:
近战火力和港口防御\/破袭能力。
这个林承志,眼光何其毒辣!
所献之物,又何其对症!
李鸿章走回公案前,目光落在箱中最后几份文件上:“这些又是何物?”
林承志取出最后两份文件,神色变得格外凝重:“中堂,前所献者,乃‘强兵’之器。
此二份,则关乎‘富国’与‘筹饷’之道,或许更为根本,也更为……敏感。”
林承志将第一份文件递上:“此乃《关于建立国家信用与试行战争公债之简要条陈》。
学生遍观西洋列强,凡遇大战,无不发行国债,募集民间资本。
其法,乃以国家信誉担保,付以利息,向民间借款。
如此,可迅速筹集巨款,而不必竭泽而渔,加重百姓负担。
我大清若能仿效,设立专门机构,以海关关税或某项可靠税源为抵押,发行‘海防债’、‘铁路债’,未尝不可解燃眉之急。”
“国债……”李鸿章眉头深锁。
这个概念他并不完全陌生,早在镇压太平天国时,他就通过类似方式向洋商借款。
但将其制度化、公开化向民间发行,这触及了朝廷最敏感的神经。
向百姓借钱?朝廷颜面何存?那些清流岂不要骂翻天?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是解决洋务企业资金枯竭和军费短缺的一条可行之路。
尤其是林承志条陈中详细列举的英美发行国债的程序、利率设定、偿还保障等,极具操作性。
“另一份呢?”李鸿章声音低沉。
林承志拿起最后那份文件,沉声道:“此为学生基于近期国际银价波动、美墨新矿投产、伦敦金融市场动向所作之分析推演。
学生推断,未来两至三年,国际银价将持续走低,跌幅可能在两成以上。”
李鸿章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林承志:“此言可有把握?!”
“学生愿以全部身家担保,此趋势八九不离十。”
林承志斩钉截铁,将文件递上。
“中堂明鉴,我大清外债多以白银为本位计算,关税收入亦多折银。
若银价大跌,则我实际偿债数额将大增,国库收入亦将缩水。
此乃无声之危机,其害尤甚于明刀明枪!”
李鸿章一把抓过文件,快速阅读起来。
文件中的数据图表、逻辑推演,严密得让他心惊肉跳。
他掌管北洋,对朝廷财政窘境最清楚不过。
若真如林承志所料,银价暴跌两成,那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库和外债偿还,将雪上加霜!
甚至可能引发连锁的财政危机!
冷汗,无声地从李鸿章的鬓角渗出。
他缓缓坐回椅中,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许多力气。
良久,他才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面容还带着些许青年稚气,眼神却深邃如渊的海外归客。
“林承志,”李鸿章第一次直呼其名,语气复杂难明。
“你今日所献,件件惊心,句句要害。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还是……另有高人指点?”
这已不是考校,而是深深的忌惮和探究。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怎能对军国大事、国际金融有如此深刻、甚至超前的洞察?
这超出了常理。
林承志坦然迎上李鸿章的目光:“中堂,学生纵有些许天分,亦不过管中窥豹。
这些见识,一来自海外亲眼所见、亲身所历。
二来自与西洋顶尖人物交往所得。
三来自学生无一日敢忘的忧国之心。
学生深知,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故学生愿将海外所得,尽献于中堂驾前。
如何取舍,如何施行,全凭中堂乾纲独断。
学生只求能附骥尾,略尽心力。
李鸿章又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关于银价的文件,眼神变幻不定。
花厅内只剩下单调的敲击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
终于,李鸿章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
“你这些东西,尤其是速射炮和潜艇,还有这银价之论,太过惊人。”他缓缓道。
“老夫需时间消化,也需找人印证。
这样,你且在天津住下,老夫会安排一处安静院落与你。
三日后,老夫要召集水师几位管带和幕僚,你……把你对水师战法的一些想法,再仔细说说。
到时,或许……可以摆个沙盘,推演一番。”
沙盘推演!
真正的考验,也是最大的机会,来了!
“学生遵命!”林承志强压心中激动,躬身应道。
“至于这些……”李鸿章指了指公案上的文件和模型。
“暂且留于此处。老夫要细看。”
“是。”
李鸿章按了按桌上的铜铃。
师爷推门进来。
“带林公子去‘听涛轩’安置,一应所需,务必周全。”
李鸿章吩咐道,又看向林承志。
“林公子,天津不比上海,更不比外洋。
近日少外出,静心准备。
三日后,老夫要看你的真本事。”
“谢中堂安排,学生明白。”
林承志和安德烈亚斯行礼退出。
走出西花厅,午后的阳光刺眼。
林承志微微眯起眼,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与李鸿章的初次交锋,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步步惊心。
林承志离开后,西花厅内,李鸿章独自一人,久久凝视着公案上的潜艇模型和那份银价预测文件。
“速射炮……潜艇……国债……银价……”他低声喃喃。
“此子,究竟是上天赐予我大清的祥瑞,还是……引来滔天巨浪的妖星?”
他拿起那份关于银价的文件,又仔细看了一遍,忽然对外面扬声道:“来人!”
一个亲信幕僚应声而入。
“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将这封信送给上海盛宣怀。”
李鸿章快速写下一封短信,密封好。
“让他动用一切关系,核实伦敦、纽约近期的银价动向和未来预测,越快越好!要最可靠的消息!”
“是!”
幕僚领命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