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亲王府位于东城金鱼胡同,朱门绣户,庭院深深。
此刻,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各式轿子、马车排成长龙。
大门两侧高悬的气死风灯将门前照得亮如白昼。
身穿崭新号褂的王府护卫和戈什哈肃立两旁,查验请柬,引导宾客。
林承志的马车在队列中缓缓前行。
陈大勇和另一名护卫穿着干净利落的青布箭衣,腰挎短刀,骑马跟在马车两侧,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李鸿章派来的两名戈什哈骑马在前引路。
他们都是淮军老兵,精悍干练,对京城道路和王府规矩颇为熟悉。
马车终于驶到王府门前。
王姓戈什哈跳下马,将请柬递给门房管事。
管事验看无误,高唱一声:“有请——林承志林先生到!”
立刻有小厮上前,殷勤地引着马车从侧门进入,直达二门外。
林承志下车,在仆役引导下,穿过垂花门,进入王府内院。
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庭院开阔,游廊曲折,假山亭榭点缀其间。
虽已入夜,但各处廊下、亭中皆悬挂着明角灯、琉璃灯,照得园内灯火辉煌,宛如白昼。
远处正厅方向,传来隐约的丝竹之声和喧哗人语。
宴会设在王府的“集贤堂”。
这是一座五开间的宏伟大厅,此刻门窗敞开,里面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厅外廊下,站着不少等候传唤的随从、仆役,个个屏息静气。
林承志在厅外稍候,自有唱名的仆人接过名帖,高声通报:“海外归侨,林承志林先生到!”
厅内的谈笑声微微顿了一下,不少目光投向门口。
林承志定了定神,迈步踏入集贤堂。
一股混合着檀香、酒气、脂粉和雪茄烟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大厅内,数十张紫檀木圆桌错落摆放,已是高朋满座。
宾客大致可分三类:
最多的是穿着各色官袍顶戴的官员,从一二品的大员到五六品的司员都有。
补服上的仙鹤、锦鸡、孔雀、云雁等纹样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官员们三五聚谈,围坐权贵周围。
其次是一些穿着笔挺西式礼服或军装的洋人,主要是各国驻华公使、参赞、武官以及一些大洋行的代表。
他们大多聚在一起,用各自的语言交谈,显得与周围的中式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还有少数一些穿着体面长袍马褂、气质明显不同于官员的华人。
多是京城有名的买办、票号掌柜或与洋务关系密切的绅商。
林承志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仅因为他年轻的面孔与这满堂显贵形成的反差,更因为身后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穿着正式燕尾服的安德烈亚斯。
这在当时的中国宴会上,是极其罕见的组合。
“林公子,这边请。”一个穿着体面的王府管事迎上来,笑容可掬地引着林承志走向靠近主位的一桌。
这一桌显然分量不轻,已经坐了几位官员和一位洋人。
主位上,一位年约五十、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留着两撇精心修剪的八字胡、头戴镶宝石便帽、身穿绛紫色团花绸袍的中年男子。
正与身旁一位穿着英国海军少将军服、留着络腮胡的洋人谈笑风生。
此人正是今晚的主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多罗庆郡王奕匡。
奕匡听到通报,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林承志身上,脸上立刻堆起热情圆滑的笑容。
“哎呀,这位想必就是盛杏荪和李少荃都赞不绝口的林承志林公子吧?
果然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快请入座,就等你了!”
“学生林承志,拜见王爷!”林承志上前几步,依礼深深一揖。
“免礼免礼!今日私宴,不必拘礼。”
奕匡虚抬一下手,指着自己右手边空着的一个位置。
“来,坐这儿。让本王好好瞧瞧,咱们海外归来的青年才俊!”
这个位置非常靠近主位,显然是一种刻意的抬举,也是一种置于众人目光下的考验。
林承志谢过,坦然入座。
安德烈亚斯被引到专为随从、翻译准备的偏席。
同桌的几人,林承志快速扫了一眼:
除了那位英国海军少将,还有两位清朝官员。
一位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穿着仙鹤补服的一品大员,神色严肃。
另一位四十出头,穿着孔雀补服的三品官员,脸上带着惯常的官场笑容。
此外,还有一位穿着法国陆军礼服、留着小胡子的洋人,应该是法国公使馆的武官。
奕匡热情地给林承志介绍:“林公子,这位是英国皇家海军远东舰队副司令,查尔斯·费舍尔少将。
这位是法国公使馆武官,皮埃尔·杜邦中校。
这两位是我朝重臣,户部尚书翁同龢翁大人,总理衙门章京联芳联大人。”
翁同龢!林承志心中一震。
这位可是光绪帝的老师,清流派的领袖,与李鸿章是政坛死对头!
他怎么会出现在奕匡的宴会上?还与自己同桌?
再看翁同龢,这位帝师只是对林承志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神色冷淡。
联芳是典型的总理衙门官员,对林承志客气地笑了笑。
英国少将费舍尔饶有兴趣地看着林承志,用英语说道:“林先生?听说你刚从美国回来?
我在朴茨茅斯海军学院进修时,曾参观过安纳波利斯,那是一所优秀的学校。
你在那里学习过?”
“费舍尔将军您好。”林承志用流利标准的英语回答。
“是的,我曾有幸在哈佛大学学习,并对海军事务颇有兴趣,与安纳波利斯的一些退役军官有过交流。
将军您对两所学院的比较,一定很有见解。”
林承志从容的英语和对海军学院的了解,让费舍尔少将眼睛一亮,也引起了同桌其他人的注意。
连翁同龢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哦?林先生对海军也有研究?”法国武官杜邦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插话。
“我听说北洋水师最近很受关注。林先生刚从天津来,不知对李中堂的舰队有何看法?”
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奕匡笑眯眯地端着酒杯,似乎在看热闹。
翁同龢则放下筷子,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承志。
林承志心中早有准备,微笑道:“杜邦中校,李中堂为巩固海防,殚精竭虑,北洋水师规模初具,此乃有目共睹。
学生一介布衣,岂敢妄议国家武备?
不过,在海外时,学生确实关注各国海军发展。
窃以为,当今海战之道,日新月异,速度、火力密度与新技术应用,愈发重要。
我国欲自强,需不断师法先进,取长补短。”
奕匡哈哈一笑:“林公子说得不错,师夷长技,乃我朝国策。来,大家共饮一杯!”
酒过三巡,话题逐渐发散。
奕匡长袖善舞,时而与洋人谈论几句国际局势,时而与官员聊聊朝廷趣闻,显得游刃有余。
他也不时向林承志提问,多是关于美国风土人情、工商业情况,以及海外华人的状况。
林承志一一作答,言谈得体,偶尔引用一些具体数据或趣闻,引得众人侧目。
他展现出的广阔视野和对西方社会的深入了解,让在座不少官员暗自惊讶。
连翁同龢冷淡的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一些,毕竟,熟悉西学本身并非罪过。
宴会进行到一半,气氛愈加热烈。
一些官员开始离席敬酒,洋人们也互相走动。
林承志注意到,翁同龢与奕匡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离席,向偏厅走去。
联芳章京也跟了过去。
片刻后,一个王府仆役悄无声息地走到林承志身后,低声道:“林先生,王爷请您移步偏厅一叙。”
来了。正戏要开场了。
林承志向同桌诸人告罪,跟着仆役离开喧嚣的大厅,来到相邻的一间较小的暖阁。
这里陈设雅致,只有奕匡、翁同龢和联芳三人,此外还有一名侍立的心腹太监。
“林公子,坐。”奕匡指着下首一张椅子,“这里清净,说话方便些。”
“谢王爷。”林承志坐下,心中警惕。
“林公子,”奕匡端着盖碗茶,吹了吹浮沫,看似随意地道。
“方才席间,听你谈及海外见闻,头头是道。
尤其对泰西各国理财、兴业之道,似乎颇有心得。
本王主管总理衙门,与洋人交涉,常感我朝财政拮据,办事掣肘。
不知以你之见,西洋列强,何以能支撑如此庞大军费,兴办诸多实业?其财源何在?”
果然问到了“钱”!
而且是在户部尚书翁同龢在场的情况下!
林承志按照李鸿章的暗示,开始“委婉”地阐述。
“回王爷,翁大人。
西洋列强之财源,大致有几条:
一为税收,其税制繁杂但相对清晰,尤其关税、所得税等。
二为国营专营,如烟酒、盐铁、铁路等。
三为发行国债。”
“国债?”翁同龢开口,声音清冷。
“可是向民间借贷?朝廷向百姓伸手借钱,成何体统?”
“翁大人,此‘借’非彼‘借’。”林承志恭敬道。
“西洋之国债,乃以国家信誉担保,付予利息,公开向所有国民乃至外国投资者发售债券。
民众购买,既得利息,亦是为国效力。
国家得以迅速筹集巨款,用于兴办实业、加强武备。
待实业盈利、国力增强,再以税收偿还本息。
如此循环,国家不困,民亦得利。
美利坚兴建横贯铁路,英国维持庞大海军,多赖于此。”
“说得轻巧。”翁同龢冷笑道。
“我朝百姓贫苦,哪有余财购债?
且朝廷威信……哼,恐怕债未发出,流言已起。”
这话触及了清廷统治根基的虚弱,公信力不足。
奕匡却似乎感兴趣:“林公子,若依西法,这国债当如何发行?利息几何?如何确保偿还?”
林承志知道奕匡贪财,对能“生钱”的门道自然上心。
他便将之前条陈中的要点,以通俗易懂的方式道出:“王爷,可先小规模试行。
譬如,以即将兴建之某段铁路未来收益,或新增之海关某项税收为抵押,发行‘铁路债’或‘海防债’。
利息略高于钱庄存款,分年付息,到期还本。
由信誉卓着之官银号或票号承办发卖,并邀洋人银行参与,以增信用。
至于百姓购买力……王爷,京师、上海、广州等通都大邑,富商巨贾、官僚士绅手中游资甚多。
若能以利导之,聚沙成塔,其数可观。”
奕匡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翡翠扳指。
翁同龢却眉头紧锁:“此议……太过离经叛道。
且极易滋生腐败,徒肥贪吏奸商!
朝廷度支,当以节流为本,量入为出,岂能妄开借贷之门,遗祸将来?”
林承志不慌不忙道:“翁大人所言‘节流’自是正理。
然当今时势,强邻环伺,武备不能不修,铁路不能不建,此皆需巨款。
若一味节流,无异于因噎废食。
开源与节流,当并行不悖。
国债若制度严密,监管得力,未必不能成为开源之良法。
学生浅见,或可先于北洋某项确有效益之实业中,小范围试点,以观后效。
若成,则推广。若败,则废止,损失亦有限。”
奕匡看了翁同龢一眼,打圆场道:“翁师傅,林公子也是就事论事,一片为国筹谋之心。
此事关系重大,确需从长计议。今日暂且不提。”
翁同龢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看林承志的眼神更加复杂。
这时,联芳章京忽然问道:“林公子,你方才在席间提到海军新技术。
听说李中堂对你颇为赏识,不知你对于北洋水师日后之发展,可有什么具体建议?
譬如,这添舰购炮之款项,若依你方才所言,是否也可用那‘国债’之法筹措?”
林承志心中凛然,知道这是联芳在进一步摸他的底。
他谨慎答道:“联大人,水师购舰,事关国防机密,学生岂敢妄言?
至于款项,学生方才所言国债,乃泛指兴办实业、利于民生国计之事。
军国大事,自有朝廷和中堂大人统筹,非学生所能置喙。”
奕匡呵呵一笑,对林承志的谨慎颇为满意:“好了,好了,今日只谈风月,不谈国事。
林公子见识不凡,将来必有大用。
本王就喜欢与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多聊聊。
来,尝尝这新进的龙井。”
林承志回到宴会大厅时,明显感觉到更多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与奕匡、翁同龢单独谈话的消息,显然已经传开了。
宴会直到亥时方散。
林承志辞别奕匡,走出王府。
夜风一吹,带来些许凉意,也吹散了些许酒意。
马车驶离金鱼胡同,向打磨厂“福隆客栈”行去。
车厢内,安德烈亚斯低声道:“林,今晚很多人注意你。那位翁大人,似乎对你很有戒心。”
“他是帝师,清流领袖,自然看不惯我们这些与李鸿章走得近的‘浊流’。”
林承志揉着太阳穴。
“不过,奕匡的态度……似乎有些暧昧。
他既想用我可能带来的‘利’,又对我与李鸿章的关系有所顾忌。”
“那个联芳章京问的问题很刁钻。”安德烈亚斯道。
“是奕匡在试探我的立场和用处。”林承志冷笑道。
“他想看看,我到底是李鸿章的人,还是可以被他拉拢的人。”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
忽然,前方引路的王姓戈什哈勒住马,低喝一声:“什么人?!”
只见前方街道拐角处,隐约有几个人影晃动,拦住了去路。
陈大勇和赵铁柱立刻策马上前,手按刀柄。
安德烈亚斯也从车窗探出头,手摸向腰间。
林承志心中一紧。
北京城内,天子脚下,难道还有人敢当街行凶?
夜色中,那几个人影缓缓走近。
借着月光和远处店铺门缝里透出的微光,可以看到为首的是个穿着青色长衫、戴着瓜皮帽的中年人,面白无须,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身后跟着两个短打扮的壮汉。
“前面的,可是林承志林先生的马车?”青衫中年人扬声问道,声音尖细。
“正是。阁下是谁?为何拦路?”王姓戈什哈沉声问道。
“咱家是内务府的,奉上头命,请林先生过去说几句话。”
青衫中年人说着,亮出了一块腰牌,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