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当晚,沈家主宅仿佛一头被唤醒的、蛰伏在夜色中的巨兽,通体绽放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将周遭的黑暗驱散得一干二净,亮如神话中的不夜之城。雕花的铁艺大门早已敞开,身着笔挺制服的侍者肃立两旁,无声地迎接着这场权力的盛宴。一辆辆价值不菲的豪车,如同训练有素的黑色梭鱼,悄无声息地滑入宽阔的车道,停在铺着猩红地毯的台阶前。车门打开,探出的是锃亮的皮鞋与玲珑的高跟鞋,继而是一张张精心修饰、代表着财富与地位的面孔。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巨大的水晶吊灯将辉煌的光芒倾泻而下,照亮了女士们身上流光溢彩的珠宝与华服,也映亮了男士们腕间低调却价值不菲的名表。空气里,顶级香水尾调、陈年雪茄的醇厚、以及某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由权力与资本交织酝酿出的、令人微醺又警惕的气息,相互缠绕、升腾,构成了一幅浮华至极的众生相。
沈绮梦跟在沈君恒身侧半步之后,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踏入了这片流光溢彩、却又暗流汹涌的漩涡中心。他今晚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黑色礼服,面料挺括,线条利落,完美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他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冷峻,下颌线条紧绷,深邃的眼眸扫视全场时,带着一种惯有的、掌控一切的审视与疏离。他本身就是全场的焦点,是这片星空中最亮却也最冷的那颗星。
而她的出现,则像是在这片看似平静、实则各怀心思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分量不轻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无声的涟漪。几乎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都在刹那间聚焦过来。
惊艳于她那身冰蓝华服与绝伦容貌带来的视觉冲击;探究着这位久未露面的“沈绮罗”为何突然现身,背后藏着沈家怎样的布局;恍然于之前种种关于她“意外”、“休养”的传闻似乎不攻自破;算计着如何利用这个机会,与这位显然在沈君恒心中地位特殊的“妹妹”拉近关系……种种复杂难辨的视线,如同无数张无形的、细密的网,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紧紧笼罩,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在她和沈君恒之间来回逡巡,比较,评估。然后,压抑着的、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声,便如同涨潮时的海水般,细微却持续不断地蔓延开来,钻进她异常敏锐的耳朵。
“是绮罗小姐?她……她真的回来了?我差点没敢认……”
“看起来气色很不错嘛,比之前似乎更……清冷了些?沈家把她保护得真是密不透风。”
“不是说之前在南美的任务出了点意外,一直在秘密休养吗?看来都是些无稽之谈。”
“果然,能站在沈大少身边,与他气场如此契合的,始终只有绮罗小姐。真是郎才女貌,璧人一对。”
没有一个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怀疑,将她认作是那个常年躲在阴影里、怯懦安静的沈绮梦。她就像一个被完美复刻的符号,轻易地覆盖了原本可能存在的那点微末印象。
沈君恒显然很“满意”于这种效果。他从容不迫地与络绎上前寒暄敬酒的宾客周旋,言辞精准,姿态优雅,滴水不漏。他的手臂偶尔会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充满了宣示占有意味的姿态,虚虚地扶在沈绮梦纤细的腰侧。那触碰隔着冰凉的衣料,却带着灼人的温度,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当有人直接、热情地称呼她“绮罗小姐”,或关切地询问“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时,他从不纠正,只是淡淡颔首,或是极其自然地代她回答一句“她很好,劳烦挂心,谢谢。”语气平稳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她沈绮梦,生来就应该是“沈绮罗”。
沈绮梦如同一个被上好发条的精致人偶,完美地配合着。脸上始终维持着那种经过无数次训练、已然成为肌肉记忆的、恰到好处的浅笑,弧度精准,多一分则显热络,少一分则显冷漠,疏离而礼貌,无可指责。她不需要多说话,甚至不需要过多思考,只需要安静地站在那里,成为一个完美的、活动的背景板,一个活生生的、不容置疑的、证明“沈绮罗”依然存在于沈君恒身边、依然为沈家效力的证据。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博物馆玻璃展柜里那件最昂贵的珍品,被璀璨的灯光聚焦,标签上清晰地印着“沈绮罗”三个字,供所有来往的宾客观赏、评头论足、暗自估价,却没有任何人会在意,这尊美丽的“藏品”内里是否早已被掏空,是否只剩下冰冷的空洞与无尽的疲惫。
期间,她甚至看到了几位曾经与姐姐沈绮罗私交甚笃、一同在国外留过学的世家子弟。他们看到她时,眼中先是爆发出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惊喜,几乎是立刻就要围拢过来。然而,在目光触及她身侧沈君恒那无形却重若千钧的威压,以及沈绮梦这身从发型、妆容到服饰、香气都无可挑剔的、“沈绮罗”标志性的“包装”之后,那最初的惊喜与随之而来的一丝细微的疑惑(或许是觉得气质有哪里不同?),最终都在权衡与惯性思维下,迅速转化为熟稔而热情洋溢的问候。他们拍着她的肩膀,说着只有与“沈绮罗”才会说的玩笑话,仿佛她真的就是那个他们记忆中才华横溢、耀眼夺目、曾一同挥霍青春的老友。
其中一位性格最为爽朗、心直口快的林家小姐,甚至亲昵地上前挽住了她的手臂,带着几分娇嗔埋怨道:“绮罗!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音讯全无的,害我们白白担心了那么久!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今晚说什么也得罚你三杯,可不能赖账!”
沈绮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沈君恒投来的、那带着审视与无形压力的目光,正落在她的侧脸上。她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求生的本能,努力牵动面部肌肉,扯出一个比之前更显生动、更接近“真实”的灿烂笑容,同时模仿着记忆中姐姐应对这类亲密朋友玩笑时那种带着些许无奈又纵容的语气,轻声回应道:“好,好,都依你。”
那放软的声线,那带着宠溺意味的语调,几乎与真正的沈绮罗如出一辙,足以以假乱真。
林家小姐果然被取悦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周围其他几位朋友也纷纷跟着起哄,气氛一时显得热烈而融洽。
然而,只有沈绮梦自己知道,在吐出那句“依你”的瞬间,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凿穿了一个洞,呼啸着灌进了刺骨的寒风。那句话,像是一把冰冷而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她内心深处某个早已尘封、藏着最后一点真实自我的冰冷密室,然后将那点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属于“沈绮梦”的体温与气息,也彻底地、决绝地锁了进去,扔进了无尽的黑暗深渊。
在这片虚伪的、喧嚣鼎沸的盛宴中央,她的灵魂却仿佛抽离了出去,站在一个绝对寂静的维度,清晰地听到了某种东西彻底碎裂、再也无法弥合的清脆声响。那是她与那个拥有着“沈绮梦”名字的过往世界之间,最后一丝微弱而坚韧的连接线,在这一刻,终于绷断了她能感觉到,那个名为“沈绮梦”的女孩,正在这片华丽的喧嚣中,缓缓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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