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乾清宫。
深夜的宫殿,寂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细微声响。
朱元璋独自一人,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
他的面前,没有堆积如山的奏折,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那是毛骧不惜跑死三匹八百里加急宝马,从北平送回来的绝密信函。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烙铁,深深烙印在朱元璋的眼底。
联合蒙古!
制造边患!
好!
好一个他的三儿子,晋王朱棡!
“砰!”
朱元璋一掌拍在龙案上,那坚硬的黄花梨木,竟被他拍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曾看过尸山血海的眼睛里,燃起的是足以焚尽一切的滔天怒火。
一个朱棣,就已经让他如芒在背。
现在,又跳出来一个朱棡!
这些他寄予厚望的儿子,这些他分封出去为朱家镇守四方的藩王,竟然一个个都成了觊觎他龙椅的狼崽子!
“咱还没死呢!”
朱元璋的声音,沙哑得仿佛两块生铁在摩擦,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与孤寂。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封信纸上时,那滔天的怒火,却又缓缓地,被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情绪所取代。
他想起了毛骧在密信最后,附上的另一段话。
“……太子殿下得信后,痛心疾首,言‘兄弟阋墙,乃家门不幸,国之大殇’,不敢擅专,特命臣将此信呈送陛下,以待圣断。”
痛心疾首?
朱元璋的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这个儿子,是什么样的心性,他比谁都清楚。
这哪里是痛心!
这分明是递过来一把最锋利的刀,然后恭恭敬敬地对他说:父皇,您的另一个儿子想谋反,这把刀,您看是用,还是不用?
阳谋!
这又是滴水不漏的阳谋!
朱标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要处置朱棡的话,甚至还摆出了一副兄友弟恭的姿态。
可这封信本身,就是对朱棡最致命的绝杀!
朱元璋闭上眼睛。
他仿佛能看到,远在北平的朱标,正隔着千里江山,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做出选择。
杀,还是不杀?
杀了朱棡,天下藩王必定人人自危,大明朝野将再次陷入动荡。
不杀?
那他这个皇帝的威严何在?等于公然告诉天下人,他朱元璋的儿子,可以随意勾结外敌!
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但朱元璋毕竟是从无数死局中杀出来的开国帝王。
许久,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底的怒火与猜疑,都已隐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来人。”
“奴婢在。”
“传咱密旨给太子。”
内侍总管捧着笔墨,跪伏在地,准备记录。
朱元璋却没有让他记录,而是亲自走下御阶,拿起笔,在一方明黄色的丝帛上,一字一顿地写下。
他的字,力透纸背,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藩王乃皇室血脉,国之根基。标儿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妥当处置,切勿操之过急,引发内乱。”
写完,他将丝帛小心翼翼地装入一个特制的铜管。
“让锦衣卫,用最高密级,亲自送到太子手中。”
“遵旨。”
内侍总管退下后,朱元璋又独自一人,站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央。
他看着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轻声低语。
“标儿,咱把这把刀,给你了。”
“咱倒要看看,你是怎么用这把刀,替咱……把那些不听话的狼崽子,一个个收拾干净的。”
他没有下令处置晋王,反而把皮球踢了回去。
这看似是回护,是安抚。
实则,却是将处置藩王的权力,变相地,交到了朱标的手中。
这是一种试探,更是一种默许。
他要看看,自己这个羽翼渐丰的儿子,在得到这种权力之后,会做到哪一步。
是会如臂使指,点到为止?
还是会……借机扩张,尾大不掉?
这盘棋,从父子对弈,变成了父子联手。
只是,彼此的心里,都藏着另一盘棋。
……
北平,神机营大帐。
朱标把玩着那枚刚刚送到的,还带着金陵城气息的特制铜管。
他没有急着打开。
他甚至能猜到里面的内容。
“殿下,父皇他……”
蒋瓛站在一旁,神情凝重。
“他什么都不会说。”
朱标笑了笑,打开铜管,取出那方丝帛。
“藩王乃皇室血脉……妥当处置……勿引发内乱……”
他轻声念着,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
这十二个字,每一个字,都透着帝王的权术与老辣。
但对他来说,这十二个字,翻译过来,只有一句话。
“放手去做,朕给你兜着。”
“传我令。”朱标将丝帛随手放到一旁。
“上奏父皇。”
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回荡在帐内。
“就说,北平边患虽平,然军心未稳,战法未熟。儿臣恳请,暂留北平半月,协助边军整训,推广圣石火铳之用。”
“另,北平军器局年久失修,账目混乱,屡有兵器失窃流出之闻。为防燕王府旧人私藏兵甲,再生事端,儿臣将亲率锦衣卫,彻查北平军器局,封存武库。”
蒋瓛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朱标的用意。
这道奏折,滴水不漏!
以整训为名,行掌控军权之实!
以彻查为名,行彻底铲除燕王旧部之实!
而这一切,又都在“稳固北平,防止内乱”的大旗之下,完美地呼应了朱元璋那道密旨的“潜台词”。
“父皇,”朱标望着南方,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您给了儿臣一把刀。”
“儿臣,总得先找块磨刀石,把它磨得快一点,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