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榔所据之地,原本就是个寻常村落,但经他半年多经营,已经慢慢有了镇子的雏形,眼下就要发展成一座像模像样的镇甸。
屯子外围,新夯了一圈土墙,比普通村落的围墙厚实些、范围也大些,却远没到重镇城墙的规模;里头的木屋之间,多了些像样的商铺和驿站,不是成片的青砖瓦房,只是零散分布着几处规整的砖瓦建筑,透着几分烟火气。
街面比以前热闹太多,骡马叫唤声、商贩吆喝声混在一块儿,南来北往的人络绎不绝,有穿粗布短打的本地村民,有头裹青帕、腰佩弯刀的云南土司,还有身披异域绸缎、汉话都说不利索的缅甸部族首领,透着股镇甸该有的热闹劲儿。
最近这股兴旺劲儿更足了,黔国公沐天波和邓凯从早忙到晚,桌上的茶水换了好几轮,接待的客人一波接一波,而这一切的核心,都对准了半个月后的烟草收割日。
战争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完全断开联系,中间地带的灰色贸易,往往是支撑双方政权、扛住战事消耗的隐形关键。
要是觉得土司们大老远跑来只是为了抽口烟,那可就错得离谱了。土司们虽说管着一方土地,可大多没什么直接消费的实力,他们真正的作用,是清廷和明廷之间的“隐秘中间人”。
清廷有禁令,禁止辖区内的势力和明廷直接来往,可这禁令根本不切实际。打仗需要铁器、粮草、药材,稳住政权需要民生物资,只有互相交换才能补全缺口,不然别说主动出击,能否保住自己都难。
于是,那些想跟明廷做买卖赚钱,又怕被清廷抓住把柄、落下话柄的清廷地界势力,就把土司推到了前面,让他们帮忙搭线。
朱由榔搭建的烟草通商脉络,就是顺着这层灰色地带搞起来的:屯里的烟草先以公道价卖给土司,土司再加价转手卖给清廷那边,形成“明廷产烟→土司中转→清廷采购”的闭环。
这是个三方都赚钱的好买卖,各方都捞到了实惠:朱由榔用烟草换来了真金白银,既能买炼铁矿石、打造兵器的钢材,又能招新兵、存粮草;清廷那边的商户靠倒卖烟草赚差价,自己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也间接给清廷缴了赋税;而土司们不用花一分本钱,就凭着自己的身份和门路牵线搭桥,就能拿到丰厚的佣金。
除了北边这条烟草贸易线,黔国公还开辟了通往东南亚的南线商路。
把屯里种的烟草,一部分通过缅甸、安南(越南)、暹罗(泰国)的商人转手卖给清廷。
那时候的东南亚小国,生产力都很落后,既没有成规模的手工业,也没有拿得出手的支柱产业,平时只能靠卖点零星的土特产换些生存物资。
现在有了转手倒卖就能稳赚的机会,他们自然都抢着来。缅甸的部族首领特意带来了本地的宝石和象牙当额外筹码,想换得收购茶叶的优先权;安南商人则承诺,要帮朱由榔打通通往广东、广西的隐秘商路,条件是让烟草收购价再降一成。
也正因如此,朱由榔才反复叮嘱黔国公沐天波,一定要动用他世代镇守云南的威望,把这些中转商人稳住。
沐天波的祖上好几代都为大明守着西南,跟各个土司、东南亚部族有着几百年的交情,不少土司见到他,还会行以前的参拜礼节。要是没有这份深厚的人脉和威望,朱由榔的烟草就算品质再好,也不会有现在这样商人络绎不绝、争相来看种植规模的场面。
邓凯能参与进来,表面看是分工合理,其实藏着朱由榔的深层心思。
一方面,烟草的种子引进、试种培育,还有农具的采购、改良,本来就是邓凯一手负责的。当初为了找适合本地气候的烟草品种,邓凯跑了三趟滇缅边境,从传教士手里换种子,又带着村民在山坡上开试验田,熬过了病虫害频发的起步阶段,现在烟草要丰收了,让他负责接待和贸易对接,也算是善始善终。
另一方面,这是朱由榔特意给邓凯铺路。邓凯对他忠心耿耿,可资历浅、没政绩,在朝廷里没什么威望。让他主持这么重要的贸易事务,既能让他跟各方势力建立联系,又能在实际操作中积累办事经验,慢慢加重他在朝中的分量。
毕竟邓凯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对他毫无二心,只要多给点恩惠、用点权术扶持,等以后邓凯威望够了,朝廷中就有了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帮朱由榔说话的文臣。朝廷也就能真正听朱由榔一个人的,再也不用受旧臣派系的牵制。
眼下,各路土司和商人的竞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烟草收购价被一次次抬高,硬生生卖出了拍卖会的架势。最先报价的云南楚雄土司,一开始给的是每担(一百二十斤)140两白银,没过半天,缅甸商人就加到了145;紧接着,大理来的另一位土司直接喊出150的高价,还承诺包揽接下来三个月的全部产量。
邓凯每天把这些报价整理好交给朱由榔,朱由榔却始终不慌不忙,只让邓凯回复“再议”。
这种欲擒故纵的做法,反倒让各路买家更着急了,报价一涨再涨,最后居然冲到了每担158两白银的天价。
跟贸易一样兴旺的,还有屯里的赌场生意,这背后藏着朱由榔流转资金、推动营建的巧妙算盘。
最近,他推出了两项重要的营建工程,第一项是盖营房和演武场——新增的三千威明营新军总得有地方住,总不能让士兵们露天扎营,于是他就发动屯里和周边的百姓来帮忙修建,开出了日结八分白银的高工钱。这工钱在当时的云南,足以让人吃惊:那时候昆明的普通工匠,一天工钱也就两分白银,佃户帮人种地,一天最多赚三五分,就算是吴三桂手下的普通兵士,一个月饷银也才一两八钱,而在朱由榔这儿,村民只要一个月干满三十天,就能拿到二两四钱白银,比吴三桂的兵士挣得还多。
为了调动旧军的积极性,朱由榔还特意推出了针对性的优恤章程。
旧军士兵原本一个月饷银是一两五钱,要是参与营建工程,就在原饷银基础上多补三成,一个月收入差不多能到二两。更吸引人的是,这补贴不是按天算,而是按月发。
哪怕一个月只干一天活,补贴也照样给。这规矩一出来,旧军士兵的积极性一下子就被点燃了,谁都想花最少的时间把活干完,剩下的日子就能安心休息。有
对普通村民,朱由榔也定了一套奖惩分明的规矩:十个人为一组,每天干活的进度不能低于旧军组的七成,要是低于这个标准,当天的工钱就按比例打折;要是能达到旧军组的九成,就额外多给一分五厘白银的赏钱。
这看似简单的规则,却巧妙地形成了“内卷”的原理:兵士们为了能尽快完工休息,干活时拼尽全力,抡锄头、扛木料都格外卖力;村民们为了拿到足额工钱,甚至赚点赏钱,也不甘示弱,纷纷跟着旧军组的进度干,有的组还自己排了班次,轮流歇工不歇活,就怕进度落后被打折。
朱由榔敢开出这么高的工钱,绝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算准了资金回笼的路子。
修建营房的启动资金,本来是抄没马吉翔、李国泰、孙崇雅这些明末奸臣的家产,按说这些钱该归国库,但朱由榔巴不得把这些钱“循环利用”,最后重新装进自己的内库里。
日结工钱的设计,正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
村民们领了白银后,大多会第一时间到的赌场。有人想凭着运气多赚一笔,有人觉得干活累,想靠赌博放松放松。
赢了钱的,大多会把赢来的钱再投回赌场,盼着能赢更多;输了钱的,为了把本金赢回来,就会更卖力地干活,想多赚点工钱赚点奖金再去试试运气。
这么一来,国库出来的大部分工钱最后还是通过赌场流回了朱由榔的内库,既调动了村民干活的积极性,又没让资金真正流失,可谓一举两得。
如果不是怕文官们反对,朱由榔巴不得再把工钱涨个三五倍。在他看来,只要资金能形成闭环,工钱越高,村民干活的动力就越足,营建进度就越快,他手里的资金也能周转得更快。
第二项营建工程是修道路。眼下烟草快收割了,之后需要大量骡马把烟草运到各地,没有畅通的路可不行,运输效率会大打折扣,万一遇到雨天道路泥泞,烟草还可能发霉变质;而朱由榔早就计划好了,等营房建好,就把旧军的家眷都接来,到时候要扩大开垦面积,除了继续种烟草,还要大面积种辣椒和茶叶。
辣椒既能当士兵的佐餐调料,又能做成辣椒粉卖到各地,茶叶则能进一步拓宽东南亚市场。这些作物的种植、收割、运输,都离不开畅通的道路,所以修路不只是眼下的急需,更是关系到这处准镇甸长远发展的根本。
这次修路,朱由榔还是沿用了修建营房的酬劳模式,只是把每组的人数调整成十五人,进度要求也相应提高了。为了保证道路质量,他还特意让邓凯从外地请来懂筑路技术的工匠,指导村民铺设石子、夯实路基。
“真没想到一个快成镇的屯子,能修出这么规整的路,陛下的眼光,确实让人佩服。”
而“威明营”从组建开始就透着不一样的气质。
不像有些空想,总想教古代军队练现代特种兵战术,朱由榔心里清楚,古代的条件根本不允许。
士兵们穿的是粗布军服,脚上是草鞋或布鞋,手里的武器大多是刀枪剑戟,偶尔有几杆火铳都算是稀罕物,这样的装备和后勤,根本支撑不了那些高难度的特种兵动作。所以在军事训练上,朱由榔没过多插手,而是把所有权力都交给了靳统武和黔国公沐天波。
朱由榔虽然不插手练兵,却立下了一条硬性规制:每天必须抽出一个时辰专门学习认字写字,要求每个兵士每天至少掌握五个新字,每三天还要进行一次考核,考核不合格的,扣除当天一半的饷银。
这般要求,自有深层考量:在这人烟稀少、文盲率极高的年代,识字便是稀缺的本事,士兵们终究有离开军营、回归民间的时日,若能习得读写,日后无论是寻个记账的差事,还是在市集旁支摊代人写信、念信,都能糊口度日,更能赢得旁人尊重,社会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而这份对未来的安稳期许,又能反过来激发参军热情,让兵员质量稳步提升,军队的凝聚力也会随之增强。
而朱由榔的这个举措,借鉴的正是200多年后的那只诞生于南昌的军队。
暮色渐临,一日的事务终于告一段落。朱由榔完成了威明营的巡视,又与杨国明核对了赌场的账目,并听取了黔国公邓凯二人关于烟草贩运情况的详细汇报。待到诸事皆毕,他才得以暂歇片刻。
他独坐在一株垂柳之下,王皇后静静地依偎在他肩头。天边悬着一弯残月,清辉泠泠,洒落人间。他凝望着那抹凄清的月色,神情沉静,仿佛陷入了某种深远的思绪之中。
半载辛勤,烟草终于迎来收获。然而,丰收在即,朱由榔非但无心喜悦,反而被与日俱增的焦虑所困,连日来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