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缨一路上愁眉不展,眉头拧成了死结。好不容易熬到杭州府,眼瞅着就是临门一脚,正门盘查严得插不进一丝缝隙,满心指望的艮山水门又被大潮冲毁,眼下竟是半点门路都摸不着。
“这可怎么办啊?总不能一直耗在这儿,等水门水位退下去吧?”赵虎勒着马缰,满脸焦灼地嘟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马鞍,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
其他几名锦衣卫也都是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往日里挺拔的身形此刻也透着几分蔫蔫的颓唐。
他们是真不愿在这地方多待:一来清军四处集结,盘查得密不透风,他们身负秘密任务,身份特殊,多待一秒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二来这地方遭了潮灾涝灾,淹死的人太多,尸体泡在水里腐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腥腐与尘土的恶臭,谁也说不准会不会爆发瘟疫。真要是感染上,死在这荒郊野外,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蒲缨没搭理赵虎的抱怨,他心里早已乱成了一团麻,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进不了城只是眼前的难题,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国姓爷攻打应天府的事,还有自己那悬在半空的前程性命。
当初从腾冲出发时,朱由榔亲口对他说,六月国姓爷会兵发应天府。那时候他心里是半信半疑的,他在锦衣卫里身居要职,手下眼线遍布各处,锦衣卫有哪些人在皇帝身边当差,哪些人在外执行密探任务,他心里一清二楚。
若是真有这么重要的密报传回,他没道理一无所知。那会儿他只当是朱由榔被人哄骗了,毕竟这么多年来,这位皇帝留给众人的印象,大多是优柔寡断、没什么主见的模样。
可如今到了杭州府,亲眼见到清军大批驰援应天府的行军,队列整肃,马蹄踏得官道震颤,粮草车的辙痕深嵌路面,显然是急行军的架势。
沿途所见的种种异动,让他不得不信,朱由榔没有被蒙骗,他是真的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应天府局势了如指掌。蒲缨越想越心惊,越发觉得当初的朱由榔,或许根本就是在“扮猪吃虎”。
可他又想不通,既然早有这般心智,为何要等到大明江山危亡至此,才显露出来?要知道当初朝廷要钱没钱、要兵没兵,即便醒悟过来,也早已难以挽回败局。
更让他坐立难安的,是自己的处境。
朱由榔半年前铲除了李国泰、马吉翔、孙崇雅等奸臣,而这几人,个个都曾与他过从甚密,彼此勾结着做过不少构陷忠良的勾当。
论起罪责,他自问不比那几人轻半分,可朱由榔偏偏杀了他们,却独独留下了自己,还委以寻访戴梓的重任。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朱由榔眼下无人可用,只能暂且用着他,等事成之后再算旧账?
若是如此,等他把戴梓带回腾冲,岂不是就离死期不远了?又或者,会被彻底冷藏,从此弃之不用?想到这里,蒲缨只觉得心口发紧,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指挥使!你快看!”赵虎急促的声音猛地响起,将蒲缨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蒲缨顺着赵虎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身材粗壮的男子正牵着一条长长的麻绳,麻绳上每隔几步就拴着一个人,有老有少,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像被牵着的牲畜一般,踉踉跄跄地往前走。那牵绳的男子穿着一身短打,皮肤黝黑,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臂膀,看着不像什么高官,更不像是旗人,按说不该有这般“使唤人”的光景。
蒲缨心中一动,给赵虎使了个眼色。赵虎心领神会,立刻勒转马头,催马跑到那男子身边,翻身下马。
他学着蒲缨先前应对卫兵的模样,只是比蒲缨直接些,从怀里掏出几枚碎银子,径直塞进那男子手里,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问道:“老哥,请问这杭州府还有啥法子能快点进城?我们有急事要办,可你看这城门跟前,人挤得跟沙丁鱼似的,根本挪不动步。”
那男子掂量着手里的银子,沉甸甸的触感让他眼睛一亮,脸上立马堆起热情的笑容,连忙回答:“老弟要是当官的奴仆,进城就能快些;要是从镇江过来的当官的家眷,也能优先放行。”
赵虎假装了然地点点头,又追问了一句:“那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路子吗?”
男子警惕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见没人留意这边,便凑近赵虎,神秘兮兮地贴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你们要是能搭上旗人的线,做他们的家奴,或者会说满语,进城也能一路通畅,那些兵士不会多查。”
赵虎听完,假装憨厚地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男子也回了个心照不宣的偷笑,眼神里透着“懂行”的默契。
赵虎又装作不经意地指了指麻绳上的人,问道:“诶,老哥,你这为啥把这些人都拴着呀?”
那男子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语气里带着几分炫耀:“兄弟你有所不知,我是个工头,出来招这些流民去做工的。流民便宜,给口饭吃就能干活,比雇正经工匠省太多了。”
“那这些流民做工,进城也不用检查吗?”赵虎接着问道。
男子摇了摇头,解释道:“流民哪有什么杭州府的文书,检查也是白费功夫。我把他们拴着,一来是让城门的官兵一看就知道是做工的,不用多费口舌;二来也是怕他们一进城就跑了,到时候我找谁干活去?”
赵虎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连忙说了句“多谢老哥指点”,便翻身上马,催马回到蒲缨身边。
“指挥使,有办法了!”赵虎脸上带着喜色,连忙禀报,“刚才那工头说,他招流民做工进城,不用检查流民的文书,只需要查他自己的就行。我们或许可以假装成做工的小工,跟着工头进城!”
蒲缨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心中涌起一股“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畅快,他缓缓点头:“这倒是个可行的路子。”
“走!”蒲缨话音刚落,便一牵马缰绳,调转马头朝着远离城门的方向走去。众人见状,连忙催马跟上。
“我们现在分开行动。”蒲缨一边走,一边沉声说道,“既然流民能跟着工头进城,我们也能效仿,但我们骑着马,一眼便知我们不是流民,容易出纰漏。我们各自去找商队,给商队老板塞点银子,让他们把我们当成随行的伙计或者帮工,带着我们进城。”
“好主意!”赵虎一拍大腿,咧嘴笑了起来,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语气里满是赞同。
蒲缨继续叮嘱:“城外流民太多,就算跟着商队,排队检疫、进城估计也得五六天才能轮得上。戴公子的父亲叫戴苍,早年做过大明的监军,在杭州城里想必有些名气,进城后打听起来不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又道:“进城后,你们各自找地方落脚,先摸清楚杭州城的街巷布局、清军的布防情况,尤其是城门的换岗时辰、巡逻路线,方便日后我们带着戴公子出城。十天之后,辰时,我们在戴公子家门外会合,切记不可延误。”
众人纷纷点头,攥紧了腰间的佩刀,眼神里透着沉稳,齐声回应:“明白!”
“散开!”蒲缨一声令下,几名锦衣卫立刻勒转马头,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
蒲缨骑着马走了好久,都没有看到商队经过。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想着还是先把肚子填饱再继续找吧。
城外虽然聚集着大量流民,看似穷困潦倒,但并非所有人都是一文不名。有些流民身上还藏着些许碎银或铜板,更多的则有一些破铜烂铁、旧衣物之类能换钱的东西。
商机无处不在,不少人看准了这个时机,在城外摆起了小摊,卖些粗糙的窝窝头、稀粥、咸菜之类的吃食。没钱的可以用东西换,一时间倒也形成了个临时的交易市场。
而蒲缨所在的这片聚集地早已自发形成了临时的小集市。路边搭着不少草棚,有卖吃食的、歇脚的,更多是和蒲缨一样等着进城的商贩、流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汗臭、食物馊味和尘土的味道,让人有些作呕。他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卖粥草棚坐下,掏出三文钱买了碗杂粮粥,一边喝一边用眼睛扫视着周围,留意着有没有商队经过。
粥还没喝两口,就见一队车马从东边缓缓过来。十几辆马车都盖着厚重的蓝布,边角处隐约露出斑斓的绸缎纹样,车身上绣着锦记绸缎庄的朱红印记,一看就是做高档绸缎生意的。
蒲缨眼睛一亮,立刻放下碗跟了上去。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掌柜,穿着一身月白色绸缎长衫,手摇折扇,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他正指挥伙计们在一处空地支起遮阳棚,显然是要在此等候进城时机。
蒲缨上前拱手,语气恭敬:这位掌柜,在下有礼了。
面白掌柜斜睨他一眼,指尖捻着袖口的盘扣,语气冷淡:何事?
在下马福,急着进城处理要事,可惜路引不慎遗失。蒲缨压低声音,想请掌柜行个方便,让我混在商队里进城,愿付五两银子作为酬劳。说着,他悄悄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
面白掌柜瞥了眼碎银,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五两?你当这杭州城门是菜园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现在查得这么严,私带生人进城,一旦被查出来,我这满车的上等绸缎都要充公,我这的招牌也要砸了!他挥手让伙计驱赶,赶紧走,别污了我的地界!
几个伙计立刻围了过来,眼神不善,有的还撸起袖子,一副要动手的架势。蒲缨见状,只能识趣地退了回去,继续喝他那碗已经凉了的粥。
喝完粥之后,他又在路边找了个相对平整的地方躺下,打了个小盹儿。但他的神经始终紧绷着,耳朵时刻注意着路边的动静,生怕错过什么机会。
这一下午,蒲缨又找了三队商队。有贩茶叶的云雾茶栈,老板是个精瘦的福建人,一听私带进城四个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说不敢不敢;有做皮毛生意的聚源皮货行,掌柜的倒是有些心动,但一开口就要三十两银子,还要求先付全款,并且不保证能成功;还有专卖南货的福顺杂货商,老板直接就说:我这商队都是沾亲带故的,外人一个都不带,你找别人吧。
蒲缨不敢轻易答应那些要价高的,一是怕对方拿了银子就跑,自己还不敢报官,二是他身上的现银也着实有限,这次出来主要是寻访戴梓,带的银子够用就行,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他只能继续在聚集地转悠,盼着能找到靠谱的门路。
日头西斜时,金色的余晖洒在这片临时聚集地,给破败的草棚镀上一层暖光。聚集地渐渐安静下来,不少人都钻进草棚或马车休息,准备明天继续排队。蒲缨坐在一棵老槐树下,看着远处城门紧闭的影子,心里越发烦躁。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老者扛着锄头路过,锄头柄上挂着个酒葫芦,走路摇摇晃晃的,似乎喝了不少。老者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便停下脚步,在他旁边坐下,从葫芦里倒出一口酒,慢悠悠地说:年轻人,看你不像流民,怎么也堵在这儿?
蒲缨叹了口气,如实说道:想进城,没路引,找了好几队商队都不肯帮忙。
老者又抿了口酒,眯着眼睛打量着他,半晌才道:你找的都是那些做正经生意的,他们身家重,胆子小,自然不敢冒这个险。要找,得找那些做暗生意的,他们门路广,也敢担风险。
暗生意?蒲缨眼睛一亮,老伯可知哪里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