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票的价格在短时间内被炒得疯涨,像一团越烧越旺的火,吸引了清廷地界无数投机客蜂拥而至。
不同于房产买卖动辄十数两银子的高门槛,烟票起初只需八钱银子便能入手,这般低门槛让无论是手头稍有积蓄的小商贩,还是想碰碰运气的寻常百姓,都能轻易入局。
随着追捧者越来越多,烟票价格一路飙升,从最初的八钱银子一张,硬生生被哄抬到了一两二钱,翻了近一倍。
而在这场狂热的炒作中,最先吃到红利的始终是忠明府当地的流民与百姓,他们是早早囤积了烟票第一桶金。
反观最晚入局的,大多是清廷境内的投机者,这些人要么本身嗜烟如命,要么是看中了烟草在禁烟令下的稀缺性,想囤来作为送礼的稀罕物。
毕竟清廷此刻仍厉行禁烟,民间私种烟草者虽有,却万万不敢大规模开垦:一来种得太多容易被官府察觉举报,二来即便种成,也不敢在清廷地界正大光明交易,一旦被抓便是重罚,自家也消耗不了那么多。
如此一来,寻常人想抽烟,大多只能依赖走私渠道,可走私不仅价格昂贵,还得冒着被官府查抄、被劫匪惦记的风险。两相比较,从忠明府正规购买烟票,便成了最安全稳妥的选择,这也让烟票的炒作愈发疯狂。
可就在众人沉浸在烟票带来的红利中时,朱由榔施粥的稠度却在悄悄变薄。
这份不安没持续多久,粮荒的阴影就彻底笼罩了忠明府。
烟票炒热后的第三个集日,马素连揣着刚赚的银子,想去粮铺买两斗米,他娘最近总说“夜里饿得睡不着”,想给老人家熬点稠粥。可到了粮铺门口,却见掌柜的用厚木板挡着门,只留一道巴掌宽的缝,对着排队的人扯着嗓子喊:“没米了!真没米了!最后一石陈米昨天被抢光了,明天也不一定有!”
这个掌柜是清廷地界的商人,他听赌客说忠明府的流民们喝的粥越来越稀,立马就嗅到了商机,他从在忠明府炒房的一个朋友的手中租了个铺子,偷偷卖起粮食,起初每逢赶集才来一次,现在是天天都来。
马素连挤到前面,把一两二钱银子塞进缝里,声音带着恳求:“掌柜的,我多给你二钱,匀我一斗就行,我娘快饿出病了。”掌柜的却苦着脸摇头,从缝里递回银子:“不是我不赚这钱,是真没存货了!你看这账本,最近三天,来买米的人比往常多三倍,陛下还不断收留流民,我这儿哪供得上?昨天有位大人掏二两银子买一斗,我都没敢卖,自己家还等着米下锅呢!”
马素连不信,又跑了三家,结果全是一样的答复。最后一家粮铺的掌柜偷偷跟他说:“不是没米,是米太缺了!四万流民涌进来,府里存粮本就只够本地百姓吃半年,可陛下非要扩种烟草,荒地全都种了烟苗,稻田就剩那几亩,新粮要等明年夏收,现在就算有米,也被村民藏起来了,谁肯卖?”
这话点醒了马素连,村里农户多半有存粮,或许能从他们手里买些。他揣着银子往打云村跑,路过村口时,见几个流民蹲在路边,盯着村民的院门咽口水。其中一个叫的流民,他还有印象。半个月前,马贡彪带着老婆孩子逃到忠明府,饿得快断气时,是朱由榔的粥棚给了他们一碗热粥,当时马贡彪对着朱由榔院子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说“陛下是再生父母”。
可如今,马贡彪正攥着一块碎银子,在张老汉家院门外徘徊。见马素连过来,他红着眼眶苦笑:“大哥,你也是来买米的?别白费功夫了,我刚才给大伯一两八钱,他都不肯卖,说‘家里小孙子还等着米熬粥’。”
马素连心里一沉,还是上前敲了张老汉的院门。半晌,门才开了一条缝,张老汉探出头,见是陌生人,脸色瞬间警惕:“干啥?买米?没有!”马素连连忙递上银子:“大爷,我给您二两,就买一斗,我娘年纪大了,天天喝米汤扛不住。”
张老汉却猛地关上门,隔着门板喊:“二两也不卖!现在米比金子金贵,我家存粮只够吃到立冬开春,卖了你让我全家饿死?再说了,当初陛下让种烟草,我把最好的一亩田都改种了烟,现在米价涨成这样,我找谁哭去?”
马素连还想再劝,却听到院里面传来张老汉老伴的声音:“别跟他废话!昨天有流民想翻墙偷粮,差点把咱家粮缸砸了,现在谁敢卖?”
他站在院门外,看着村里其他农户的院门都紧闭着,有的甚至用木棍顶着门,墙头上还插着荆棘,显然,村民们早已把粮食当成了命根子,别说高价,就算给再多银子,也绝不会松口。
转身离开时,马素连撞见马贡彪正蹲在墙角,给怀里的孩子喂米汤。那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孩子喝了两口就推开碗,哭着喊“要吃干饭”。王二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半块发霉的红薯,掰了一小块塞进孩子嘴里,声音里满是怨气:“当初还以为跟着陛下能吃饱饭,现在倒好,烟票涨上天,米却买不到,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做山匪!”
马素连心里堵得慌,他没想到,当初对朱由榔感恩戴德的流民,如今竟天天在街头骂“陛下糊涂”。更让他心惊的是,最近街头的流民越来越焦躁,有人因为粥棚的粥太稀吵起来,有人甚至偷偷去林子里掏鸟窝充饥,锦衣卫天天要处理好几起抢粮的苗头,甚至现在连锦衣卫都管不过来了,还要动用威明营。
粮荒的影响,早已渗透到忠明府的每个角落。
忠明广场的粥棚前,排队的流民队伍从清晨排到黄昏,队伍越来越长,木桶里的粥却越来越稀。从前能捞到米粒的稠粥,如今成了“清水兑少量米糠”,盛粥的木勺沉下去,连半勺米都捞不上来。一个裹着破棉袄的流民汉子捧着碗,盯着碗里的米汤,红着眼眶问掌勺的锦衣卫:“大人,咋越来越稀了?俺昨天晚上肚子饿得直叫,孩子还哭着要吃米。”
他身后,一个抱着三岁孩子的妇人也跟着哭:“是啊,孩子天天喝米汤,脸都饿黄了,昨天还抓着地上的土往嘴里塞,我拦都拦不住!”这话像根引线,排队的流民纷纷议论起来,有人举着空碗叹气,有人对着粥桶直跺脚,几个年轻流民甚至冲上前想抢粥桶,幸好锦衣卫反应快,才没闹出乱子。
骚动声传到了路过的任子信耳中。他刚从赌场对账回来,手里还攥着烟票的收益账本,可看到眼前的乱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快步走到粥棚前,掀开木桶盖,里面的米汤泛着微光,米糠浮在上面,连半粒完整的米都没有。“怎么回事?”他厉声问掌勺的锦衣卫,对方苦着脸回话:“大人,府里存粮只够撑两个月了,流民还在往这儿涌,若还按之前的稠度,顶多撑二十天。昨天行宫那边又来通知,说要匀出一部分粮给威明营,咱们这儿只能再稀点了。”
任子信的心沉到了谷底,连流民的粥都要让给军队,可见粮荒已经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他不敢耽搁,立刻带着人往行宫赶,想把情况禀报给朱由榔。
可到了行宫门口,却被太监安福拦了下来:“任大人,陛下仍在书房,此半月未上朝,奏折堆了满案,您且稍候。”
任子信皱起眉头:“粮荒已近失控,怎可再候?”他绕过安福,径直往书房走,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裴廷谟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陛下,臣恳请陛下临朝议事!如今米价涨至五两一石,流民恐难再挨,文官私下皆言‘种烟草误国’,再无对策,恐生哗变!”
任子信推开门,只见书房里烛火通明,案上堆着厚厚的奏折,却没批几本。朱由榔坐在案后,面前摊着烟票账本和粮价表,眼底满是红血丝,显然是多日没睡好。裴廷谟、万年策、邬昌琦站在一旁,脸色都不好看。
“任子信来了正好,”万年策史见他进来,语气带着不满,“吾等正议粮荒之事,当初陛下力主扩种烟草,臣曾言‘粮烟需相衡’,然陛下未听,言‘烟票可换银购粮’。如今倒好,清廷查得紧,粮商不敢私越边境运粮,米价涨至天,流民将饿毙,此非种烟草误国乎”
邬昌琦也跟着点头:“再者烟票,炒至这般高价,他日若兑不出烟草,百姓必哗变!陛下此半月未上朝,奏折堆案,连威明营军粮都要从流民粥棚匀取,再这般下去,忠明府恐难保全!”
任子信看着案上的粮价表,五两一石的数字格外刺眼,他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粥棚粥食已稀至见底,流民难撑,方才竟有人欲抢粥桶,再无对策,必出乱子!”
朱由榔抬起头,声音沙哑:“朕知晓。万年策所言‘粮烟相衡’,朕当初未将此放在心上,是朕之……过……”
“陛下!”
朱由榔竟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