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前沿交叉科学研究院的招考面试大厅,宽敞明亮,恒温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无菌的洁净感。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初夏蓬勃的绿意,但这生机似乎被厚厚的特种玻璃隔绝在外。
陈思邈坐在主考官的位置上,微微后仰,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洁的桌面。他的目光扫过面前一排年轻的候选人,他们每一个都眼神明亮,坐姿端正,脖颈间或手腕上佩戴着最新款的智环,闪烁着代表思维高速运转的幽蓝或淡紫色光芒。
这些是龙国乃至整个华盟最顶尖的年轻头脑,从数十万竞争者中筛选出来的精英。今天的面试,将决定谁有资格进入陈思邈亲自领导的“深空认知”项目组,研究宇宙尺度下的文明存续问题。
面试进入专业环节。题目难度极高,涉及多维空间拓扑、超弦理论的数学表达、甚至是尚未完全证明的黎曼猜想衍生模型。
陈思邈注意到一个叫李锐的年轻人,戴着深蓝边框的智环。当一道极其复杂的黎曼猜想相关数学证明题投影出来时,李锐几乎没有思考,只是瞳孔微微聚焦,他智环的蓝光骤然变得深邃明亮,仿佛燃烧的冷焰。仅仅三秒钟后,清晰、严谨、近乎完美的证明步骤便通过他面前的共享屏幕流畅地展现出来,逻辑链条无懈可击。
“非常出色。”陈思邈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智环辅助下的计算和逻辑推导能力,这一代年轻人确实达到了惊人的高度。
紧接着,是基础认知和思维模式考察。陈思邈放下手中的电子笔,身体微微前倾,问出了一个他本以为根本不需要问的问题:“李锐同学,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一个苹果会从树上掉落到地面,而不是飞向天空吗?”
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其他几位考官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也觉得这个问题过于基础,甚至有些“幼稚”。李锐明显愣了一下。他智环的光芒闪烁频率变快了些,似乎在检索信息库。
几秒钟后,他流畅地回答道:“根据牛顿万有引力定律,任何两个有质量的物体之间都存在相互吸引的力,地球的质量远大于苹果,因此地球对苹果施加了向下的引力,导致苹果下落。”
回答精确无误,是教科书的标准答案。陈思邈没有移开目光,继续追问:“很好。那么,“为什么”会存在万有引力?苹果和地球之间这种看不见的吸引力,它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质量会产生这种效应?为什么不是其他方式,比如排斥力?”
这一次,李锐彻底怔住了。他张了张嘴,智环的光芒疯狂闪烁,蓝得发紫,像是在进行一场超高强度的运算。他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从最初的自信变得茫然,然后是困惑,最后甚至流露出一丝…不知所措的焦虑。他似乎在智环浩瀚的知识库里拼命搜索,却找不到一个能直接回答“为什么”的条目。
“我…牛顿定律是描述现象的…” 李锐的声音有些干涩,“本质…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说引力是时空弯曲的表现…但…但为什么时空会弯曲?为什么质量会弯曲时空?这个…”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卡壳了。他习惯性地用手指去触碰智环的边缘,仿佛想从中汲取一点灵感,但那闪烁的光芒只映照出他脸上的迷茫。
陈思邈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又随机问了其他几个候选人同样类型的基础“为什么”问题: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为什么水会沸腾?为什么我们能看到东西?得到的回答,要么是教科书定义的复述,要么是智环检索出的标准解释。一旦追问“为什么会有这个定义\/现象的本质”,这些能在瞬息间解构黎曼猜想的年轻天才们,眼神无一例外地变得空洞,思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他们精于“知道”(Knowing),却严重匮乏“追问”(questioning)的能力和动力。那个驱动了人类数千年科学进步的、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引擎——“好奇心”,似乎在他们身上熄火了。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陈思邈。他立刻终止了当天的面试后续环节,以最高权限启动了名为“基石”的紧急研究项目。
目标:探究这种基础认知能力退化的神经生理学根源。数日后,在研究院最深处的生物脑科学实验室。巨大的全息屏幕上,并排显示着两组动态脑部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扫描图。
左边一组,是十年前参与类似认知测试的优秀青少年志愿者的数据;
右边一组,是近期招募的、包括李锐在内的当代顶尖学生。
对比触目惊心。当被问及复杂数学问题时,两组大脑的特定区域(如顶叶、前额叶皮层)都亮起代表活跃的红色和黄色。但当被问及“为什么”类型的基础本质问题时,差异已是天堑。
十年前的大脑图像:前额叶皮层(尤其是负责抽象思维、因果推理、好奇心驱动的背外侧前额叶区域)爆发出明亮、活跃的光芒,好像被点燃的火炬。神经网络呈现出复杂而动态的连接模式。
当代的大脑图像:前额叶皮层区域的光亮明显黯淡,活跃度平均下降了接近30%!尤其是在进行深层追问时,该区域的反应微弱得近乎沉寂。取而代之的,是负责信息检索和模式匹配的区域(如颞叶联合皮层)在过度活跃,仿佛一台高速运转却只懂查找目录的机器。
“陈老,数据不会说谎。” 负责项目的年轻神经科学家林雪声音沉重,“他们的‘检索-应答’回路被智环强化到了极致,但自主的、探索性的、追问‘为什么’的深层认知回路…正在萎缩。背外侧前额叶皮层的活跃度下降幅度,超过了我们最悲观的预期。这就像…大脑里负责‘提问’的那块肌肉,因为长期不用而退化了。”
陈思邈站在全息图前,屏幕的冷光映在他严肃的脸上。30%的骤降!这已经不仅仅是知识结构的问题,而是思维方式的根本性退化。一个不再追问“为什么”的文明,该如何面对宇宙深空的未知?
几天后,陈思邈需要去市区参加一个会议。他习惯性地选择步行一段路。路过曾经繁华的学院路文化街时,他被眼前的景象刺痛了。
记忆里鳞次栉比的书店,如今大多大门紧闭,橱窗蒙尘,贴着“旺铺招租”的告示。曾经飘着墨香和咖啡香的街道,现在充斥着各种智能设备体验店和神经接入服务站的炫目霓虹。仅存的一家名为“求知”的老书店,门可罗雀。巨大的“清仓!最后三天!”的红色横幅在风中无力地飘荡。
陈思邈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仿佛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
书店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高大的书架形同沉默的巨人,上面塞满了各种书籍,从经典文学到科普读物,从哲学论着到历史典籍,如今都成了无人问津的陈列品。
只有一个顾客,是一位头发花白、背脊微驼的老人,戴着老花镜,正颤巍巍地在收银台前询问着什么。陈思邈走近几步,听到老人沙哑的声音:“…小伙子,这个…这个智环的充电器,是通用的吧?我孙子那个环,接口好像有点松了…”
年轻的店员百无聊赖地刷着手中的平板,头也不抬地指了指旁边一个小架子:“喏,那边,第三代通用快充头,最后一个了。扫码支付。”老人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小小的充电器,付了钱,蹒跚着离开了。
书店里,又只剩下陈思邈和店员,以及满屋子沉默的知识。店员似乎才注意到陈思邈,懒洋洋地问:“先生,买书?全场三折,最后三天了。再晚就真没了。”
陈思邈的目光扫过那些蒙尘的书脊,最终落在一本霍金的《时间简史》上。他走过去,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指尖触碰到纸张粗糙而真实的质感,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在这知识的坟墓里,最后的顾客,只为寻找一个维系“智环”的充电器。而那枚小小的电子元件,似乎正为一代人“不再问为什么”的大脑,输送着最后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