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觉得嗓子眼儿里像是卡了一把撒哈拉吹来的热沙子,又干又涩,咽口唾沫都费劲。她站在沙特加瓦尔油田——这个曾经号称“地球油缸”的心脏地带——巨大的监控室里,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堵墙一样的仪表盘。
屏幕上,一大片刺眼的红光,扎得人眼睛疼。最中间那个显示“含水含沙率”的大框框里,血红的数字跟抽风似的跳个不停:
37%。
旁边,代表每天能抽出多少油的那根绿柱子,矮得都快看不见了,蔫头耷脑地缩在刻度线最底下。
“林工,你看这个…” 旁边传来一个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阿拉伯腔调。是阿卜杜拉,油田的老把式了,脸上沟壑纵横,全是风沙和操心刻下的印子。
他这会儿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用他那粗糙、指节粗大的手指头,用力戳着屏幕上那个吓死人的数字,中文说得磕磕巴巴,但意思贼沉:“现在…抽上来的,不是油,是油混着沙子的…泥汤!就像…就像人的血管破了洞,流出来的不是血,是沙子!”
林薇没吭声,只觉得指尖冰凉冰凉的。她脑子里闪过资料里写的那些辉煌日子:加瓦尔,这个超级油田里的巨无霸,最牛的时候,一天轻轻松松就能抽出五百万桶黑金,养活了半个世界的机器,也堆起了这片沙漠里的金山银山。
可现在呢?它老了,不行了。那37%的含沙量,就是它咳出来的、带着血沫子的沙粒,是它生命快走到头的铁证。她下意识地抬起胳膊,用袖子使劲蹭了蹭监控屏幕的边角。那儿沾着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细沙。
在这片沙漠的肚子里,沙子就跟空气似的,无处不在,像时间,也像资源枯竭的宿命,悄没声息地就把一切都给埋了。监控室的玻璃窗又大又厚,把外面沙漠的毒日头和鬼哭狼嚎似的风声都挡在了外面。
林薇的目光穿过玻璃,投向远处。视野里,几十台巨大的“磕头机”——那种上下摆动抽油的钢铁怪兽——在能把人烤化的太阳底下,慢吞吞、有气无力地起伏着。它们的动作早没了当年的生猛劲儿,显得又慢又沉,透着一股子疲惫。
暗红色的钢铁身躯上,东一块西一块爬满了锈斑,像长满了难看的老年斑。每一次“磕头”下去,都带着一声沉闷的、像是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呻吟;每一次抬起来,都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摇摇晃晃。这些大家伙,曾经是力量和钞票的象征,是这片沙漠砰砰跳的心脏。现在倒好,活像一座座戳在黄沙里的钢铁墓碑,给那个靠黑金吃饭的年代办着一场无声无息、却漫长无比的葬礼。
每一次慢悠悠的起伏,都像是在叹气——一声声从这古老油田肺腑里挤出来的、沉甸甸的、没招没落的叹息。空气里飘着一股子怪味儿:机油味儿、铁锈味儿,还有一丝丝若有若无、属于原油本身的、带点硫磺气的甜腻味儿。但在这股甜腻底下,林薇鼻子尖,愣是闻到了一股更深的、像是朽木混着绝望的衰败气息。
监控室里静得吓人,只有机器低沉的嗡嗡声和仪表偶尔“嘀”一下的动静。几个沙特本地的工人盯着屏幕,脸色跟锅底似的。阿卜杜拉压低了嗓子,用阿拉伯语飞快地和旁边的人嘀咕着什么,语气里全是着急上火,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们比林薇更明白,这个数字意味着啥。这不仅仅是一个油田要完蛋了,更是无数靠着它吃饭、靠它活命的家庭、整个社区,甚至整个国家顶梁柱的崩塌。
林薇的目光又落回那37%的刺眼红光上。非洲那边,华盟的“光明港”项目还在拼命往前推,和北约在能源、科技、钱袋子上的明争暗斗,也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可脚下这片曾经孕育了整个现代工业文明的“黑金海”,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沙化。北约的围堵固然凶险,但这从地底深处涌上来的、挡都挡不住的衰竭,才是悬在全人类头顶上那把真正的、要命的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把压在胸口那块大石头似的憋闷感往下压压。作为华盟能源项目的核心工程师,她肩膀上的担子,这辈子都没这么沉重过。加瓦尔的叹息,就是整个蓝星能源危机敲响的第一声丧钟。而她和她的人,必须在这片钢铁坟场上,硬生生凿出一条通向光明的路。
林薇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些在黄沙背景衬托下,显得格外渺小又孤零零的钢铁巨兽。它们庞大的身躯在无边的沙漠里,也不过是几个小点。她猛地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砸在地上,对阿卜杜拉说:“阿卜杜拉,把最近三个月所有油井的详细数据,特别是油层压力和出砂量的记录,全给我调出来!咱们得弄明白,这‘叹息’声,到底是从多深的地底下传上来的!”
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像刀子一样锐利,仿佛要穿透那跳动的血红数字,把地底下那残酷的真相给剜出来看个清楚。
沙漠的叹息,这才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