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精神康复中心里那无声的哭泣和绝望的呓语,长成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林薇返回行政中心的脚步。生育率的崩塌、暴力的撕裂、精神的迷失……殖民城这个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星际家园,光鲜的外壳下,深藏的病症正一个接一个地溃烂、流脓。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超越表象、触及根源的答案。这份答案,最终以一份沉甸甸的、标题为《人类退化白皮书:开普勒-186f殖民定居点神经认知与群体行为异常初步研究(星历15年)》的文件形式,出现在林薇面前。
发布者:陈思邈教授及其领导的“深空人类适应性研究所”。发布会设在研究所巨大的环形报告厅内。没有喧嚣的媒体,只有殖民城最高管理委员会成员、关键部门负责人以及“安宁”中心周岚主任等少数相关人员。气氛凝重得成为铅块。巨大的全息投影屏上,简洁而冰冷的数据图表化身解剖刀,一层层剥开殖民城看似繁荣的表象,露出令人心悸的内在。
陈思邈站在讲台中央,他依旧穿着那身略显陈旧的白色研究服,头发似乎比上次见面又花白了些许,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昔,却沉淀着一种深切的忧虑。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系统传遍寂静的报告厅,清晰、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基于对殖民城三代移民,共计超过十万份神经扫描数据、行为追踪记录以及精神病理学案例的系统分析,结合对比地球基准数据和初代移民深眠前的生理档案,我们得出以下核心结论。”
他身后的屏幕切换,呈现出复杂的脑部结构对比图。
“第一,物理环境——重力差的神经递质陷阱。”
陈思邈指向图表中几个关键区域,“开普勒-186f的表面重力约为地球的0.8倍。这看似微小的差异,长期作用于人体复杂的神经内分泌系统,导致了多巴胺、血清素等关键神经递质的合成与代谢速率发生系统性偏移。这种偏移,在个体层面表现为情绪稳定性下降、动机减弱、快感体验阈值升高——通俗地说,就是更容易抑郁、焦虑,更难感到快乐和满足。在群体层面,它放大了社会压力事件的负面影响,显着降低了心理韧性阈值。这是我们观察到普遍性情绪低落、生育意愿崩塌的重要生理基础之一。它并非臆测,而是基于对脑脊液生化指标和受体活动水平的大规模追踪。”
屏幕上展示出清晰的生化数据对比曲线,开普勒星移民群体的几项关键神经递质水平明显低于地球基准线和初代移民档案数据。在座的委员们脸色变得更加严峻。
“第二,社会技术环境——AI依赖的认知废用性萎缩。”
陈思邈的语气更加凝重。画面切换,这次是清晰的大脑皮层三维对比模型。一组是初代移民抵达开普勒星一年后的扫描图,另一组是第三代移民的扫描图。在代表高级认知功能、尤其是决策、规划、社交认知的前额叶皮层区域,第三代移民的灰质体积出现了显着的、平均约10%的萎缩!图像上用醒目的红色标注出了萎缩区域,对比触目惊心。
“这10%的萎缩,不是疾病或外伤导致,而是典型的‘废用性萎缩’!”
陈思邈的声音带着一丝痛惜,“就像长期不运动的肌肉会萎缩一样,长期过度依赖AI进行决策、规划、甚至基础社交互动,使我们的大脑负责这些高级功能的前额叶区域‘缺乏锻炼’。神经接口的高效意识流交流,替代了复杂的口语表达和面部表情解读;
AI管家和决策辅助系统,弱化了我们独立分析、判断和承担风险的能力;无处不在的自动化,剥夺了我们动手解决实际问题的机会。我们的大脑,为了适应这种‘便捷’,主动精简了那些被认为‘低效’或‘冗余’的神经连接。
代价就是:创造力下降、共情能力减弱、独立解决问题能力退化、以及…对现实世界复杂性和模糊性的容忍度急剧降低。这直接关联到青少年认知障碍、社交退缩,以及我们在‘安宁’中心看到的诸多认知-情感解离症状。”
报告厅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周岚主任看着那10%的萎缩数据,想起艾米丽梦幻的笑容和李建国绝望的挖掘,沉重地点了点头。
“第三,综合效应——深空孤独症的恶性循环。”
陈思邈总结道,“物理环境的压力(重力差异)与社会技术环境的异化(AI依赖),两者相互叠加、相互促进。神经递质的异常降低了我们应对压力的能力,使我们更倾向于依赖‘便捷’的AI来逃避现实压力;而过度依赖AI,又进一步导致大脑功能退化,使我们更难适应压力,更难从真实互动中获得满足,从而更深地陷入对虚拟和高效的依赖。这是一个加速下行的螺旋。生育意愿的崩塌、暴力事件的频发、精神障碍的高发…都是这一螺旋在群体层面的外在表现。我们面临的,是一场由环境适应不良和文明技术路径选择共同导致的、全方位的‘深空孤独症’。”
陈思邈关闭了全息投影,报告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他平静却字字千钧的声音在回荡:“诸位,我们倾尽地球文明之力,跨越数十光年,在异星建造了这座宏伟的城市。我们拥有最先进的生态穹顶、最高效的神经接口、最智能的AI管理系统…从物质角度看,这几乎是一个天堂。我们解决了生存问题,却似乎正在失去‘生活’本身,失去作为‘人’的核心特质。”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凝重而忧虑的脸,最后落在林薇身上,嘴角泛起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这份白皮书不是终点,而是一个警钟。它告诉我们,我们或许造了一个精致的笼子,一个高效运转的‘天堂’。但是,”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深刻的自我反思和质问,“我们造了天堂,却忘了人需要泥巴里打滚才能活。”
“泥巴里打滚”——这朴实到近乎粗粝的比喻,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报告厅的沉寂。它瞬间勾连起所有人深埋心底的记忆:地球雨后泥土的芬芳、赤脚踩在田埂上的湿润触感、孩童嬉闹时沾满泥巴的笑脸……那些被遗忘的、属于生命本源的、带着“不完美”和“低效”的真实体验。
林薇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击中。她想起了艾米丽手中捏着的营养膏海豚,想起了李建国执念中那带着阳光雨露味道的“故乡的土”,想起了在“郁金香”广场废墟中拾起太极挂坠的李明哲。
陈思邈用最冷静的科学数据,揭示了最深层的真相:殖民城的问题,根源在于它太“干净”、太“高效”、太“完美”,以至于剥离了人性赖以生存的“泥土”和“混乱”。这份《人类退化白皮书》,不仅是一份科学诊断书,更像是一纸对科技至上主义的控诉书。它为笼罩在殖民城上空的阴霾提供了坚实的科学解释,也好似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星际移民辉煌成就下那令人不安的病灶。
出路在哪里?白皮书指出了病症,却尚未开出完美的药方。但陈思邈那句关于“泥巴”的苦笑,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在了林薇的心田。也许,拯救的方向,恰恰在那些被他们视为“落后”和“低效”的、属于地球生命本源的“泥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