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伊万诺夫那恍若西伯利亚寒流般沉重而悲怆的哽咽,在蓝星委员会跨星际通讯中心久久回荡。那不仅仅是一个老人的眼泪,更是人类文明在面对自身过去与宇宙真相巨大撕裂时,最赤裸裸的阵痛。
会议在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氛围中草草收场,没有形成决议,只有无尽的思考和沉默。
然而,宇宙的循环不会因人类的情绪而停滞。陈思邈关于“文明新陈代谢”的动画演示,好似投入信息海洋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蓝星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震惊、质疑、恐惧、狂喜、荒诞感……各种情绪在网络上、在街头巷尾、在殖民星的穹顶下激烈碰撞。为了凝聚共识,也为了给这颠覆性的发现赋予一个能承载其重量的名字,蓝星委员会发起了面向全人类的征名活动。
活动名为:“为宇宙的邻居命名”。
消息通过星际网络瞬间传递。殖民星科研区的公告屏、地球城市的巨幕、月球基地的居住舱、甚至火星矿工的头盔内显……都被征名活动的信息刷屏。要求只有一个:名字需体现该文明与人类“交换共生”的核心关系,并尽可能包含对其本质的理解。
李明哲负责征名活动在殖民星的后台数据安全。他坐在监控室里,巨大的屏幕上,来自不同星球、不同种族、不同语言的名字好似瀑布般飞速滚动:
“回收者(the Recyclers)”——直接却冰冷。
“星海织工(Star weavers)”——浪漫但不够准确。
“阴阳使者(Yin-Yang Envoys)”——龙国文化特色鲜明。
“反物质馈赠者(Antimatter benefactors)”——科学但冗长。
“垃圾天使(Junk Angels)”——北美网友的黑色幽默。
“光网之母(mother of Lightnets)”——带着宗教崇拜意味……
名字五花八门,却似乎都差了点触及灵魂的力量。陈思邈偶尔会过来看看,眉头始终微蹙,显然对这些提案都不甚满意。
几天后,一个来自地球非洲大陆、加纳共和国某偏远儿童福利院的包裹,通过星际慢递,跨越亿万公里,抵达了殖民星征名活动办公室。
包裹不大,包装简陋,上面用歪歪扭扭的英文和当地土语写着地址。负责分拣的工作人员起初并未在意,直到他打开包裹。里面没有电子文档,没有精美的图片,只有一张用粗糙再生纸绘制的画,和一封同样写在再生纸上的简短附言。
画被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李明哲和陈思邈面前的桌子上。画面充满了稚拙却撼动人心的力量:背景是涂抹成深黑色的宇宙,象征着深邃与未知。画面的主体,是一只极其巨大、由无数闪烁星辰构成的手掌。这只“星辰巨手”并非人类的手掌形态,它更加抽象,指节仿佛星云旋臂,掌心纹路好似银河星带,充满了原始而磅礴的力量感。
此刻,这只巨手正轻柔地“握”着一团由杂乱线条(代表废弃金属)构成的、锈迹斑斑(用褐色蜡笔涂抹)的球体。
而在巨手的“掌心”处,那团废铁正在被无形的力量重塑、锻造——线条变得规整、流畅,最终化形成一艘线条简洁、充满力量感的星际飞船轮廓!飞船的尾部,用银色的蜡笔(可能是孩子能找到的最接近“渊”金属颜色的笔)勾勒出喷射的尾焰。
画面的下方,用同样稚嫩的笔迹,写着几行英文和土语的附言,经过翻译,其核心意思清晰地呈现:“老师讲的故事:在阿散蒂部落最古老的传说里,世界诞生于‘阿博索姆(Abosom)’——那是深不见底的‘渊’。
它不是恐怖的黑暗,而是温暖的、孕育一切的‘生命子宫’。世界万物,都是从这‘渊’里被伟大的手捧出来的。我们看到天上的星星在动,老师说,那是‘渊’在呼吸,在为我们准备新的摇篮。我们把画送给星星上的科学家,希望‘渊’喜欢我们送的‘废铁’,给我们造飞向新家的船。”
李明哲和陈思邈站在画前,久久无言。没有复杂的理论,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孩子用最质朴的想象和最本真的部落传说,描绘出了他们对这宇宙交换最本质的理解——
深渊不是终结,而是孕育;废弃不是无用,而是新生;
那只重塑废铁为飞船的星辰巨手,是宇宙母亲充满创造力的温柔。
陈思邈的手指,轻轻拂过画纸上那只由星辰构成的巨手,又停留在“生命子宫(womb of Life)”和“渊(Abyss)”这两个词上。他的眼神剧烈地波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灵魂深处被点燃、被贯通。
“渊……”
陈思邈低声念出这个字,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
他下意识地引用了《道德经》中对“道”的描述——深邃啊,仿佛万物的宗主;幽隐啊,似亡而实存。孩子的画,部落的传说,古老的东方智慧,在这一刻完美地交融在一起。
“‘渊’……”
陈思邈抬起头,眼中再无犹豫,只有一种洞悉本质的澄澈与坚定,“就是它了!没有比这更贴切、更包容、更充满生命力量的名字了!它既是深邃未知的源头(深渊),又是孕育万物的根基(子宫)!它完美诠释了交换的本质——来自‘渊’的馈赠(渊金属),重塑人类文明的未来(星舰)!这就是‘道’在宇宙尺度上的显化!”
他猛地转身,对负责活动的工作人员下令:“立刻停止投票!最终命名已确定——‘渊文明’(the Abyssal civilization)!以蓝星委员会和开普勒殖民星联合科学团队的名义发布公告!同时……”
他看向桌上那幅稚拙却震撼人心的画作,“立刻联系后勤处,用我们库存最好的那块天然云纹暗银金属,按照这幅画上的星辰巨手和飞船轮廓,雕刻一枚立体的图腾徽章!要快!我们要把这枚徽章,连同我们的感谢和正式命名的文件,一起送回地球,送给创作这幅画的孩子们!”
命令迅速被执行。李明哲亲自护送那块珍贵的、带有天然逍遥游云纹的暗银金属原坯前往殖民星最精密的纳米雕刻车间。他见证了工程师们如何将孩子的画作扫描、建模,又如何用聚焦离子束在坚硬的暗银金属上,一丝不苟地雕琢出那星辰巨手托举、重塑废铁为飞船的立体图腾。
银灰色的金属在精密仪器的雕刻下,天然云纹与人工雕琢的图案奇妙地交融,巨手仿佛由流动的星云构成,飞船的线条在云纹的衬托下更显遒劲有力。
几天后,一枚凝聚着宇宙奥秘与人类孩童纯真想象的暗银图腾徽章,被郑重地封装进特制的星际运输箱。
李明哲亲自押运它登上前往地球的飞船。站在飞船的舷窗前,看着开普勒星在视野中渐渐变小,李明哲摸了摸胸前的太极挂坠,又想起那幅孩子画的星辰巨手和那枚正在飞向地球的暗银图腾。
“渊……”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深邃、孕育、重塑、共生……这个源自古老部落传说、被稚嫩画笔描绘、又被《道德经》点化的名字,仿佛为人类与那宇宙深处的“渔夫”之间,搭建起了一座跨越认知鸿沟的桥梁。
垃圾场与星舰,绝望与希望,过去与未来,都在“渊”的吐纳循环中,找到了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