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兰雅舍”打烊的时辰,总比别处要晚上一些。送走最后一位品着残茶、犹自回味着方才琴韵的客人,秦佩兰亲自将那扇沉实的黑漆木门轻轻合拢,插上门闩。门外旧上海的夜生活正渐入佳境,霓虹闪烁,车马喧嚣,而门内,却瞬间陷入了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之中。
侍女们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茶具,擦拭着桌椅,细碎的声响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反而更衬出几分清冷。秦佩兰没有立刻回后院休息,她独自一人,缓缓踱步在这精心布置、如今却只剩她一人身影的空间里。
灯火通明,映照着素雅的墙壁、名家的字画、以及那些由许秀娥绣坊精心制作的、充满雅趣的桌围椅垫。空气中,上等茶叶的余香尚未散尽,混合着檀香淡淡的清冽,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那么……成功。
是的,成功。“佩兰雅舍”如今在上海滩的文人雅士、绅商名流中,已算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她秦佩兰,不再是那个依附男人、在风月场中强颜欢笑的“秦老板”,而是凭自己本事立足、受人几分敬重的“秦女士”、“秦经理”。银钱流水般进来,日子富足安稳,再不用看人脸色,再不用为明日生计发愁。
按说,她该心满意足,该志得意满。
可为何,每当这喧嚣散尽,独自面对这一室清寂时,心底那处空落落的地方,便会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的凉意?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远处别人家窗户里透出的、温暖而模糊的灯光。那灯光下,想必是围坐吃饭的一家人,或是相依絮语的夫妻吧?而她这里,灯火再亮,照亮的也只是她自己的影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如同悄无声息的潮水,漫过心房,将她紧紧包裹。
她不由得想起了从前。在“风月楼”那些年月,固然不堪回首,充斥着虚情假意和算计,但至少……至少是热闹的。莺歌燕舞,觥筹交错,哪怕明知是戏,也总有几分虚假的人气在身边。薛怀义那个绣花枕头在世,虽然贪财好利,令人作呕,但偶尔,也会有些许陪伴的错觉,哪怕那感觉如同饮鸩止渴。
如今呢?
薛怀义被她彻底赶走,耳根是清净了,世界也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静得……让人有些心慌。
后院那些姑娘们,经过她苦心整顿和教导,如今大多循规蹈矩,认真学习技艺,对她恭敬有加。但那份恭敬里,总隔着一层主仆的、或是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的距离。她们怕她,敬她,却不会,也不能与她交心。她们的世界,与她秦佩兰的世界,终究是不同的。
珍鸽妹子和秀娥妹子倒是可以说话的人。珍鸽通透睿智,每每交谈总能让她豁然开朗;秀娥善良坚韧,待她一片真诚。可她们各有各的生活,珍鸽要相夫教子,秀娥要经营绣坊抚养女儿,不可能时时陪伴在她身边。更何况,她们都有自己完整的家,有贴心的丈夫(老蔫虽憨,对珍鸽却是真心实意),有可爱的孩子……那种天伦之乐,是她秦佩兰可望而不可即的。
一股淡淡的涩意涌上鼻尖。她抬手,轻轻抚过冰凉的窗棂。这双曾经弹琴作画、也曾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的手,如今管理着偌大的雅舍,也算得上能干。可这双手,在夜深人静时,却连一个可以紧紧交握、传递温度的人都找不到。
难道她秦佩兰这辈子,就注定要这样孤零零一个人了吗?
事业的成功,物质的富足,似乎并不能完全填补情感上的那片荒芜。她渴望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男人的陪伴,更是一份真正的、可以相互扶持、彼此懂得的温情,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归宿。
可这样的归宿,在这现实又浮华的上海滩,又该去哪里寻?那些来雅舍的客人,嘴上说着欣赏她的才干与风韵,可骨子里,又有几个不是带着几分猎奇或算计?真心?这世道,真心比金玉更难求。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呵出一小片白雾,又迅速消散。转身离开窗边,脚步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她巡视着这间倾注了她无数心血的雅舍,每一处布置,每一件摆设,都符合她的审美,都彰显着她的品味和成就。
可这成就,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寂寥之色。
“秦经理,都收拾好了。”侍女阿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恭敬。
秦佩兰迅速敛去脸上那抹感伤,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与干练,转过身,微微颔首:“嗯,辛苦了,你们都下去歇着吧。”
“是。”阿香和另外两个侍女应声退下,脚步声渐行渐远。
偌大的厅堂,终于彻底只剩下她一个人。灯火辉煌,却照不暖那悄然蔓延的孤寂。
她缓步走向通往后院的廊道,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或许,明日该去珍鸽妹子那里坐坐?或者约秀娥来喝杯茶?哪怕只是说些闲话,听听随风的童言稚语,看看小丫的乖巧模样,也能驱散一些这蚀骨的清冷吧?
这“佩兰感孤”的愁绪,如同月下的暗影,清晰而又无处遁形。它提醒着秦佩兰,在拥有了事业和独立之后,她的内心,依然渴望着情感的联结与归宿。这条自立自强的路,她走得坚定,但路上的风景,难免有几分清冷。而这清冷,或许正是命运为她预留的,另一段缘分的伏笔。只是不知,那能驱散这孤寂的暖阳,何时才会照进她这精心构筑,却略显空旷的“雅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