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晋阳城迎来了连日阴霾后的第一个晴日。金灿灿的阳光透过高耸的宫墙，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前夜的血腥味已被新翻的泥土气息取代，宫人们正在仔细清洗着最后几处血渍。大殿内，新换的蟠龙金柱在晨光中熠熠生辉，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辰时三刻，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卞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明光铠，甲叶在阳光下闪耀着冷冽的光芒。他站在丹墀左侧，目光偶尔扫过殿外广场上尚未完全洗净的暗红色痕迹，心中五味杂陈。就在数日前，他还在这里向田虎行跪拜之礼，如今却要见证新主的登位。这份转变来得太快，让这个耿直的汉子至今仍有些恍惚。
孙安立在右侧，手上缠绕的绷带格外醒目。这位素来沉稳的将领此刻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的目光不时掠过殿内熟悉的陈设，那些曾经见证过田虎辉煌时刻的器物，如今却要迎接新的主人。这份物是人非的感慨，让他不禁暗叹世事无常。
乔道清手持玉笏站在最前方，白须在微风中轻轻飘动。这位洞察天机的老道，此刻面色平静如水，仿佛早已预见今日的局面。在他身后，连日前在外驻守的将领们也快马赶回，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期待与忐忑。
吉时已到——司礼官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乔道清踏步出列，声音洪亮如钟：国不可一日无君。自田虎失道，河北动荡，百姓流离。幸得天佑，降明主于晋阳。王公仁义布于四海，智勇冠绝三军，上应天命，下顺民心。今日良辰，当正式继位，以安社稷！
愿奉王公为主！殿内殿外的呼喊声如潮水般涌来，震得梁柱微微颤动。卞祥、孙安率先跪拜，铠甲相击之声清脆悦耳。众将纷纷跟随，文官们也躬身行礼，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新朝的期待。
就在这欢腾之势达到顶峰，连殿外的飞鸟都被惊起的刹那，一个清冷如冰泉的声音穿透了喧闹：
且慢！
万玉一袭素白锦衣，从殿外款步而来。阳光照在她精致的面容上，却映不出半分暖意。她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文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当她望向丹墀之上的王伦时，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那是一个女子在面对心爱之人时才会有的挣扎。
满殿的欢呼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诸位可知，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这位众望所归的王公，究竟是何人？
她缓缓展开文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王慕华？不，他的真名是王伦——梁山泊主王伦！
轰——满殿哗然！
方才还跪拜在地的将领们纷纷起身，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卞祥猛地抬头，虎目中满是震惊；孙安握紧了拳，脸色变幻不定。几个文官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手中的笏板落地。
万玉强压下心中的悸动，继续道：他假意投效，实则暗中布局，就是要夺这河北基业！说这话时，她的指尖微微发颤。只有她自己知道，每说一个字，心就痛一分。那个在隆德府与她并肩作战的身影，那个在晋阳城中为民请命的身影，此刻都要被她亲手摧毁。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王伦身上。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殿外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王伦立在丹墀之上，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这笑容中带着几分释然，几分坦然。他整理了一下衣袍，从容不迫地走下台阶，与万玉相对而立。
郡主说得不错，他声音平静如水，在下确是梁山王伦。
他竟然坦然承认！万玉的心猛地一沉，既为计划得逞而松了口气，又为眼前这个让她心动的男子即将面临的危机而揪心。她多想此刻就能转身离去，不再面对这令人心碎的局面。
但王伦的话还没完：而这位揭露王某的万姑娘，也非寻常商贾。他目光如电，直视万玉双眼，她乃是江南方腊之女，方如玉郡主！她此行河北，名为经商，实为搅动风云，助其父谋夺天下！
双重身份的揭露，让大殿再次陷入更深的震撼。将领们交头接耳，文官们窃窃私语，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王伦转身面向众人，目光扫过每一张惊疑不定的面孔，声音沉稳有力：
名号不过虚称，行事方见真心。王某确是梁山旧主，然自入河北以来，可曾有一事愧对百姓？可曾有一战辜负将士？
他走向卞祥、孙安，目光诚挚：隆德府血战，王某可曾后退半步？晋阳粮荒，王某可曾中饱私囊？法场之上，若非将士们心存义愤，王某早已身首异处！
乔道清适时开口，声如黄钟大吕：名实之间，贵在其实。王公行事，天下共鉴。若因出身而废其德，与以貌取人何异？《道德经》有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真正的德行，又岂在乎虚名？
卞祥突然猛一跺脚，声如洪钟：俺不管他是王伦还是王慕华！俺只知道，是他解了晋阳粮荒，是他带着俺们打赢隆德府！这个耿直的汉子说着，眼眶竟有些发红，田虎...田虎他要杀我们的时候，是王公始终与我们同生共死！那一日在法场上，若不是王公镇定自若，俺们早就......
孙安也朗声道：末将愿誓死追随！这乱世之中，能遇明主，是孙安的福分！名号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真心为民，才是为君之道！
曾经参加过隆德府战役的将领们纷纷跪倒：愿奉王公为主！
万玉看着眼前景象，知道自己一败涂地。她望着王伦挺拔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既为他的化险为夷而暗自庆幸，又为自己的任务失败而懊恼，更为这份注定无果的情愫而心痛。她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转身欲走。
郡主留步。王伦温声道，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万玉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她能感觉到王伦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那目光中似乎带着某种她不敢深究的情意。
当夜，王宫大殿内烛火通明，笙歌阵阵。新换的宫灯将整个大殿照得如同白昼，酒香四溢，佳肴满案。王伦特意下令，今晚不论尊卑，只论情谊，让所有有功之臣都能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琼英携张清前来敬酒，少女已换下戎装，身着淡粉衣裙，英气中平添几分柔美。她举杯道：王公，琼英敬您。若非您主持公道，我父母大仇不知何日得报。
王伦含笑饮尽，目光在琼英和张清之间流转，忽然笑道：说起来，我这位张清兄弟化名全羽潜伏多时，今日也该向大家说明身份了。
众人闻言皆惊，连卞祥都瞪大了眼睛：全羽兄弟竟然是......
琼英嫣然一笑，接过话头：诸位可能不知，张清哥哥乃是梁山好汉，人称没羽箭。这些时日多亏他在暗中相助，我才能屡次脱险。她说着，脸上泛起红晕，那日宫中突围，若不是张清哥哥飞石相助，恐怕我们都要被困在殿内。我的飞石技艺，也是这些时日得了张清哥哥的真传。
张清抱拳道：在下张清，先前隐瞒身份，实属无奈。在梁山时便以飞石绝技闻名，人称没羽箭。这些时日与诸位并肩作战，深感诸位都是热血汉子，今日表明身份，还望诸位不要见怪。
卞祥恍然大悟，拍案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法场上飞石如此了得，连范权的亲兵都近不得身！俺早就听说梁山有个没羽箭张清，飞石绝技独步天下，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孙安也笑道：难怪这些时日总觉得全羽兄弟身手不凡，原来竟是梁山好汉。更难得的是琼英姑娘的飞石技艺进步神速，原来是有名师在旁指点。
王伦见气氛正好，便打趣道：张清兄弟与我相识已久，今日见你与琼英姑娘这般登对，不知何时能喝上你们的喜酒？我可是记得，当初在梁山时，你就常说想要找个志同道合的伴侣。
张清俊朗的面庞顿时泛红，琼英更是羞得低下头去，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带，眼角却洋溢着幸福的笑意。她偷偷瞥了张清一眼，轻声道：全凭...全凭王公做主。
卞祥在一旁哈哈大笑：好事！这是好事！张清兄弟英雄了得，琼英姑娘武艺高强，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到时候一定要请王公做主婚人！
孙安也难得地露出笑容：乔国师德高望重，正好做女方的长辈代表。这般姻缘，定能传为佳话。
乔道清拂尘轻摆，含笑点头：贫道夜观天象，见红鸾星动，正应在二位身上。若能促成这段良缘，也是功德一桩。
众人欢笑间，唯独万玉独自坐在角落，望着这温馨的一幕，心中五味杂陈。她看着张清与琼英四目相对时的浓情蜜意，看着王伦为他们主持婚事的温和笑容，再想到自己与王伦注定无缘的结局，只觉得心如刀绞。她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酒液入喉，却是说不出的苦涩。
宴至中途，王伦特意走到卞祥、孙安席前，亲自为他们斟酒：今日之事，多谢二位将军信任。
卞祥举杯一饮而尽，抹了把嘴：不瞒王公，起初知道您的身份时，俺这心里确实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这些时日以来，您对将士们如何，对百姓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那日在法场上，您明明可以独自逃生，却非要等着救我们...
孙安也郑重举杯：末将曾在田虎麾下效力多年，见证过太多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王公能以诚相待，以德服人，实乃河北之幸。今日之事实则让末将明白，真正的明主，不在乎出身，而在乎心系苍生。
这时，一个隆德府的老兵突然跪地泣道：王公！那日在隆德府，若不是您及时送来粮草，我们这些弟兄早就饿死了！您是什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救了我们的命啊！
这番话引得不少将领感慨万千，纷纷举杯向王伦敬酒。殿内气氛愈加热烈，仿佛白日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王伦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独自饮酒的万玉身上。他缓步走去，在她对面坐下：郡主独自饮酒，可是觉得无趣？
万玉抬眼看他，月光下他的面容格外清晰。她强压下心中的悸动，淡淡道：王公不去陪诸位将军，来此作甚？
今日若不是郡主，王某也不会如此轻易获得众将信任。王伦意味深长地说，说起来，还要多谢郡主。
万玉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酒水险些洒出。她怎会听不出这话中的深意？他分明是在说，正是她的揭发，反而让将士们更加信服他的为人。
你...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叹一声，何必说这些。
宴席将散时，万玉悄然离席。她独自走在宫中的长廊上，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身后传来的欢声笑语，更衬得她形单影只。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张清与琼英的窃窃私语，那些充满幸福的低语，像一根根针刺在她的心上。
郡主请留步。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万玉身形一顿，却没有回头。她能听出那是王伦的脚步声，这些时日的相处，早已让她熟悉了他的一切。
王伦缓步走到她身边，月光下，两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明日...万玉轻声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日郡主就要回江南了？王伦问道。
万玉默然点头，心中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她既不能违背父命，又放不下对眼前这个男子的情愫。这份矛盾，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夜色已深，郡主早些歇息。王伦温声道，明日...我为你送行。
万玉猛地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在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理解，看到了不舍，也看到了与她同样的无奈。这一刻，她多么想抛开一切，留在这个让她心动的男子身边。可是她不能，她是方腊的女儿，肩上担负着整个江南的希望。
好...她轻声应道，声音微不可闻。
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他们都知道，明日一别，再见时，或许就是兵戎相见的对手了。这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情愫，注定要成为乱世中最无奈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