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笼罩着屯训营外那片尚未开垦的荒原。
风自北来,卷起沙尘掠过木台残影,仿佛昨夜万人低语的余音仍未散尽。
赵云立于沙盘之前,指尖缓缓划过“巨鹿—邺城”一线,目光沉静似深潭。
沙盘上红丝纵横,飞鸽路线与货郎行迹交织成网,如同一张悄然张开的天罗地网。
他没有说话,但周身气息却如绷至极限的弓弦,只待一瞬释放。
闻人芷踏着碎步而来,衣袂带风,手中紧攥一封密信——竹管已裂,显是强行拆启。
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耿武已说服韩馥,三日内将以‘勾结黄巾余党’之名发布通缉令,罪名一旦坐实,朝廷便可名正言顺派兵清剿。”她顿了顿,眸光微闪,“更险的是,幽州边境溃兵已被收买,将冒充我部劫匪,在邻县纵火劫粮,制造暴乱证据。”
帐中灯火猛地一晃。
刘老匠师手中的陶哨跌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响,旋即被死寂吞没。
黄忠手按刀柄,眉峰紧锁:“这是要毁我名声,再借官军之手剿灭我们!手段狠毒,一步杀局!”
赵云却未动怒,只是缓缓闭眼,意识沉入脑海深处——那座名为“万象天工”的思维宫殿。
光影流转间,无数信息如星河倒悬:百姓传唱的《垦田谣》、水泥配方的热力学推演、讲坛上每一声喝彩的传播路径……此刻,他又调出耿武过往政令记录,逐条解析其行事逻辑。
此人善用律法外衣行阴鸷之事,惯以“正统”之名扼杀异端。
此次构陷,必已备好伪证链条,只等一道诏书落下,便雷霆出击。
若等他们先动手,便是被动辩解;而一旦辩解,便已落于下风。
“若我们先递折子呢?”赵云忽然睁眼,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在众人耳畔。
帐内骤然一静。
沮授抚须的手停在半空,随即嘴角微扬,眼中精光迸现:“妙!以攻代守,反客为主——不是等着他们定罪,而是我们主动请旨!”
他大步走向案前,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陈政疏》就此落纸。
开篇引《尚书·洪范》:“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继而痛陈巨鹿荒政积弊:豪强兼并、赋役不均、流民遍野。
其后条陈新政成效——限田均产使三千户得耕良田,以工代偿动员万余劳力修渠筑路,科举草案激起民间向学之风……每一项皆附百姓名册、垦田图册、赋税测算,数据详实,环环相扣。
末段更是掷地有声:“今云州试行新法五月,民心渐聚,田亩复耕,盗贼绝迹。恳请天子特许三年之期,验此策能否富国强本。若无效,则臣等甘受欺君之罪;若有成,请天下共鉴革新之路!”
一字一句,如铁铸成。
闻人芷轻抚帛卷边缘,低声叹道:“这不是奏疏,是一道战书。”
“正是战书。”赵云接过誊抄完毕的五份副本,逐一检视,“他们想用谣言定罪,我们就用真相逼宫。朝廷由董卓把持,看似昏聩,却最忌名不正言不顺。若公然驳回为民请命之表,便是自认贪腐护恶;若准许试行,等于承认我政合法。”
他将五份奏疏分别交予不同使者:商队夹藏于货单之中,游方僧人缝入袈裟内衬,驿卒则混在寻常公文堆里快马加鞭送往洛阳。
每一路都独立行动,互不知晓,确保至少一份能突破封锁,直抵尚书台。
“消息一旦传开,天下士人必将瞩目云州。”沮授沉声道。
“还不够。”赵云转身唤来亲卫,“召赵山。”
少顷,一名身形矫健的青年将领疾步入帐,抱拳听令。
“你率屯训营三十精锐,换装易容,扮作逃亡豪奴,潜入元氏、房子二县。散布一句话——”赵云语气冰冷,字字清晰,“韩馥欲借剿匪之名,抄没中小地主家产充公,凡有田五十亩以上者,皆列清查名录。”
黄忠一怔:“这……岂非造谣?”
“是反制。”赵云眸光如刃,“耿武敢伪造兵变,我们为何不能布一场‘风声’?那些依附豪族的乡绅,平日最受官府盘剥,也最怕失去田产。只要他们生疑,便会自起内乱,不再轻易相信通缉令的真实性。”
帐外,夜色正浓。
一道道黑影悄然离营,如利箭射向四野。
风中,似乎已有不安的气息开始蔓延。
而在数十里外的巨鹿县城,几座深宅高墙之内,灯火彻夜未熄。
某位老族长反复摩挲着从仆人口中听来的那句话,眉头越皱越紧。
赵云站在营门高处,仰望星空。
而在人心浮动的一念之间。
明日,风暴将起。晨光未至,巨鹿城中已乱如沸水。
县令李孚披着半旧的深衣,徒步穿过冷清街巷,马车弃于城门之外——他不敢让百姓看见堂堂一令竟乘官驾赴逆党之营。
可步履越是沉重,心中翻涌的惊涛便越难平息。
昨夜三更,元氏张家老翁亲登府门,袖中藏信,只说一句:“若通缉令下,阖城罢市。”随后扬长而去。
紧接着王、陈、赵三家家主相继遣人密会,言语虽恭敬,眼神却如刀似刃:“我等田不过百亩,亦在‘清查名录’之列?”
他当然不知名录真假,但人心一旦动摇,便是燎原星火。
而那火种,分明来自营外那个年未及冠、却静如渊岳的少年赵云。
此刻,屯训营辕门大开,赵云亲自迎出三步,执礼甚恭。
李孚心头一震:此人不倨不傲,反而以待上宾之仪迎一七品小吏,其势愈显深不可测。
“县君为民奔波,实乃黎庶之福。”赵云引其入帐,奉茶不语,目光温和却不容闪避。
案上摊开着一份《垦田录》,记载着近月来各乡复耕明细,字迹工整,数据清晰得近乎冷酷。
李孚喉头滚动,终是开口:“赵公子……城中传言纷起,言韩州牧将借剿匪之名,抄没中小地产,此事……可有依据?”
赵云轻笑一声,起身踱至屏风后,取出一卷竹简递上:“此非依据,而是预警。耿武幕中有一书记官,乃听风谷旧识,昨夜传音入密,道‘名录已拟,五十亩即入册’。”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我不愿见良民流离,故散风声以警众人。若说造谣……也罢,权作先手自保。”
李孚双手微颤接过竹简,一眼扫过名单格式、用印痕迹,竟是与州府公文毫无二致。
他猛地抬头,眼中惊疑渐转为骇然——这哪里是草莽流寇?
分明已渗入政枢脉络!
“你……竟能窥州府机要?”
“非我能,乃天道昭彰。”赵云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述说农时,“百姓所惧者非乱法,而无告;所盼者非奇人,而公理。今我献策于朝,只为求一道试炼之机。若连陈述之权皆被扼杀,那这天下,还有何正统可言?”
话音落时,帐外忽有脚步轻响。
闻人芷悄然入内,不动声色将一片梧桐叶置于案角。
叶面刻有细纹,仅一眼,赵云眸光骤凝——邺城急讯:韩馥召部将辛评、郭图议事,军械库连夜启封,斥候频出西北。
他们要强行发兵了。
李孚尚在怔忡,赵云却已转身,从架上取下一卷帛书,郑重递来:“县君今日能冒嫌至此,足见心存百姓。此乃《水利图说》,详载引漳水南灌之策,可润田三千顷。若您肯联名上书,请修渠堰……将来云州立城,必留您一座牌坊,铭曰‘惠民之始’。”
李孚怔住。那“牌坊”二字,如重锤击心。
不是许以官爵,不是贿赂金银,而是将他的名字,刻进一方新生之地的历史里。
他握紧帛卷,指节发白,最终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背影虽佝偻,步伐却渐渐坚定。
帐内重归寂静。
良久,风动帘角,沮授缓步入内,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低声道:“韩馥若强行发兵,便是公然违汉制,擅调五千以上需朝廷虎符;若退让,则士族离心,威信扫地。无论哪条路,都是困局。”
赵云立于营台最高处,腰间龙胆枪在晨风中微微震鸣。
他望向北方——邺城所在之地,那里盘踞着冀州权柄,也囚禁着一个腐朽时代的最后尊严。
“所以,”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似斩断千丝迷雾,“我不再等他出招了。”
星河将隐,东方微白。
“明日,我要亲自去趟邺城——不是求见,是拜会。”
墨色披风猎猎翻飞,宛若一面战旗,在河北沉寂的夜空中划开第一道裂痕。
而在营地东侧,一片荒土静静横卧,无人知晓它即将见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