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把手在施工队长的手中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仿佛一声压抑了七十年的叹息。
随着整面东墙向内缓缓旋开,一股混合着尘土与旧木头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墙后并非预想中的储藏室,而是一个被时间凝固的瞬间——1952年的林家织布坊。
褪色的蓝布帘子静静垂着,老式木梭安放在织机旁,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席。
墙上,一只搪瓷杯里还残留着半杯早已干涸的茶渍。
这精心的复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最触动人心的,是角落一台织机上压着的那张泛黄纸条,字迹娟秀:“兰姐,明日轮你歇工。”
沈昭昭缓缓蹲下身,指尖轻颤,几乎不敢触碰那脆弱的纸张。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她忽然意识到,林修远和她所做的一切,不是在复原一个陈列品,而是在复活一段被遗忘的生命。
“妈妈,这里真的亮了!”女儿念云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她已像只快乐的蝴蝶,蹦跳着跑进了场景中央,仰头看着沈昭昭特意安装的感应顶灯。
柔和的光线洒下,照亮了每一寸尘埃,也照亮了历史的肌理。
与此同时,监控画面被实时同步到了林氏家族的群聊中。
沉寂的屏幕上,几十个在线的头像默默围观,终于,第一条留言弹了出来,来自一个远在海外的旁支小辈:“原来,我们祖辈的女人,不是只活在族谱那一页单薄的纸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晚,沈昭昭独自留在书房,将那份尘封的建筑档案翻了又翻。
在一张1953年的封墙工程验收文件上,她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细节。
监工一栏,赫然签着林老太太,林周氏的闺名。
而在签名的末端,有一行用钢笔写下的、小如蚁足的批注:“此门通乱,闭之为安。”
乱?
安?
沈昭昭的心猛地一沉。
这扇门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乱”,需要用一堵墙来换取所谓的“安”?
她立刻调出了林氏近年为保存家族史而做的口述录音。
在一段关于“女工夜归被误认私奔而遭严惩”的模糊往事中,她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林老太太苍老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她们不懂规矩,走那条路,说是为了抄近道去镇上的药房,给发热的病孩子抓药。不成体统。”
那一瞬间,沈昭昭浑身一震,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那扇被封死的门,根本不是通往什么混乱,而是织布坊的女工们在严苛的男权宗族架构下,为自己、为孩子争取时间的唯一捷径!
它是一条生命之路,一条自主选择的路。
封住它,等于断了她们的希望。
而“闭之为安”,安的不是林家,只是林家那不容挑战的“规矩”。
若将此事公之于众,无异于亲手揭开林家最深最痛的旧疤——一个以规矩为名,行“杀人”之实的残酷真相。
但沈昭昭的血液却在燃烧。
她比谁都清楚,那些被强行掩盖的伤痕,从不会自行愈合。
唯有让它暴露在阳光下,让它发出声音,才能迎来真正的疗愈。
几天后,沈昭昭以“清明文化周延伸项目”的名义,向家族基金会提交了一份全新的策划案,项目名定为——“姑婆之路”沉浸式导览。
她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敏感的历史细节,只将其包装成一个追忆先辈、弘扬家族女性坚韧精神的文化活动。
她私下找到了周曼如,那个在家族中存在感不强,却对自己外婆感情极深的远亲。
“曼如姐,”沈昭昭将一杯温水递到她面前,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外婆苏秀英,当年就是从这条路去药房的吧?我查过她的工牌记录。如果由你来做首任讲解员,讲述她们的故事,才最有温度。”
周曼如端着水杯的手微微一抖,她怔怔地看着沈昭昭,眼眶迅速泛红,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为了确保计划万无一失,沈昭昭将织布坊的改造图纸拆解成三份,一份关于线路安全,提交给安保部;一份关于消防改造,提交给后勤部;一份关于场景文物保护,提交给家族的文保顾问。
她利用各部门间的信息壁垒,让整个方案在无人察觉其真实意图的情况下,顺利通过了所有审批。
最后一步,她让念云用最天真无邪的童声,录制了一段简短的旁白,作为导览的开场引言:“听我妈妈说,阿嬷们上班走的这条小路,比爸爸们的车道,早了三十年就有了哦。”
开放日当天,林家上下都来了。
“姑婆之路”的起点,就设在那面旋转墙前。
周曼如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站在人群前方。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颤,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的外婆……她曾经在这条路上,因为天黑路滑,摔断过脚踝。但为了不被扣掉工钱,她硬是……硬是爬完了全程,才去看的医生。”
话音未落,人群中响起一片抽气声。
几乎在同时,沈昭昭按下了启动按钮。
藏于地砖下的感应装置被触发,沿路一盏盏暖黄色的地灯渐次亮起,光线微弱,恰好模拟出当年女工们提着马灯夜行的画面。
人群跟随着光亮,走过狭窄的通道。
当众人走到尽头,那被复原出的老药房场景前时,空气里悄然弥漫开一股复杂的草药气息——苦杏仁的微涩与甘草的清甜交织,正是当年苏秀英药方中的主味。
林老太太拄着沉香木拐杖,一直沉默地站在人群后方。
此刻,她布满皱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突然低声问身旁的侍从:“这条路……现在能走了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竟推开侍从的搀扶,独自一人,一步一步,沿着那条光影铺就的小径走完了全程。
途中,她停顿了三次,每一次都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什么,然后对着空无一人的虚空,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晚闭馆后,沈昭昭没有立刻离开,她坐在监控室里,反复检查着白天的系统日志。
一个异常记录引起了她的注意:数据显示,林老太太在“姑婆之路”停留期间,曾用手杖的末端,极有规律地轻敲了右侧墙壁的三个特定位置。
她心中一动,立刻调取了墙体的红外扫描图。
图像显示,老太太敲击的位置,内部存在着规律性的微小空腔,疑似某种暗格或机关。
正当她准备将这个发现上报给林修远时,手机“叮”地一声,收到了他发来的一份老宅结构图修订版,附言道:“昭昭,你看看。东侧走廊的一根承重柱有轻微的移位痕迹,数据很奇怪,可能是后期人为改动过。”
沈昭昭立刻将这份新图与她找到的1950年代原始图纸进行比对。
在电脑上将两张图层叠的瞬间,她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被隐藏了七十年的秘密暴露无遗:在老太太敲击的那面墙壁处,原始图纸上,明确标注着一扇仅供仆妇通行的狭窄侧门,而在后来的图纸中,这扇门消失了,被伪装成了墙体的一部分。
第二天早餐时,长桌上气氛如常。
沈昭昭为林老太太盛了一碗粥,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奶奶,听老人们说,您年轻时为了监督工时,常去巡查女工宿舍。从主屋过去,是不是走右边这条廊子更近一些?”
“啪嗒。”老人手中的银筷微不可察地一顿,碰到了瓷碗的边缘。
她没有看沈昭昭,目光落在面前的白粥上,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飘忽。
“那边……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