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保队长的声音艰涩而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砸在沈昭昭的心上。
那个名字,那个从他口中艰难吐出的名字,荒谬得像一个来自异次元的笑话。
沈昭昭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她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安保队长没有再重复,只是将一份加密平板递了过来,屏幕上,一张清晰的人脸照片和详尽的背景资料,正无声地印证着那个颠覆性的结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凝滞的空气。
一名女助理匆匆跑来,手里捏着一枚锈迹斑斑的东西,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少夫人,纪念馆那边的保洁阿姨,在老织布坊展区的门框夹缝里,捡到了这个。”
沈昭昭的目光从平板上那张熟悉到让她心悸的脸上移开,落在那枚古旧的铜钥匙上。
钥匙不大,通体覆盖着一层暗绿色的铜锈,唯有刻在顶端的一串编号,在灯光下依稀可辨——“0”。
一种莫名的直觉攫住了她。
她强压下心中关于破坏装置的惊涛骇浪,接过钥匙,脑中飞速运转。
她立刻调出了林家老宅最早的建筑图纸,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滑动,最终定格在一个早已被时代尘封的角落。
织布坊,初代人事档案室。
图纸的备注栏里清晰地写着:唯一钥匙编号,0。
这个房间早已在几十年前的改建中被封堵,变成了一个不再使用的储藏间,原配的门锁,也该随着旧物一同封存在祖宅的地窖深处。
这把钥匙,本该和那段历史一样,永不见天日。
“调出昨晚十一点到十二点,纪念馆织布坊展区门口的监控。”沈昭昭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个足以撼动整个林家的消息从未发生。
很快,高清监控画面呈现在她眼前。
十一点二十三分,夜深人静,林老太太的轮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画面中。
侍从将她推至那扇仿古的木门边,便远远退开。
老人枯瘦的手指抬起,在门轴转动的地方反复摩挲,动作轻柔而迟缓,像是在抚摸一位久未谋面的故人。
她的侧脸笼罩在监控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当她示意侍从推她离开时,那宽大的衣袖,却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沈昭昭瞳孔骤然一缩。
她瞬间明白了。
前些日子,她主导纪念馆翻修,特意将这扇门由内开改为了外开,寓意林家要以更开放的姿态面向未来。
当时老太太并未反对,她只当是默许。
现在想来,那扇向外敞开的门,根本不只是一个空间改造的细节,而是老人沉默着递给她的一道隐喻考题。
她想让某些东西走出来,或者,让某些人走进去。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形。
她立刻打开了基金会的线上档案库,那是她接手后建立的数字化系统。
在庞杂的移交清单中,她利用关键词检索,终于在“未归档物品”一栏,发现了一条极不起眼的备注:“林氏早期用工记录,含争议性解聘文件,因涉及家族隐私,暂由林母监管。”
林母,正是林老太太。
沈昭昭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拨通了三位早已退休、不问世事的老董事的电话。
起初,他们都讳莫如深,但在沈昭昭承诺只为理清历史,绝不追责的保证下,一段被刻意掩埋的秘辛,终于被拼凑完整。
数十年前,林氏织布坊急速扩张,为了维持所谓的“企业风气”,林老太太,当年铁腕治家的主母林素兰,亲手签发过一批密令——清退所有“未婚先孕”的女工。
手段决绝,不留情面。
而在那份用血泪写就的名单上,一个名字赫然在列:苏秀英。
周曼如的母亲。
而那份名单的原件,连同所有相关的解聘文件,正被锁在编号07的人事档案室的铁柜中,不见天日。
沈昭昭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终于懂了。
婆婆允许门朝外开,是想让积压了一生的秘密有重见天日的可能;可她迟迟未交出钥匙,是因为她害怕,怕一旦打开那扇门,看到的不仅是尘封的纸张,更是无法面对的,自己的过去。
她没有选择直接去向老人索要钥匙。那无异于一种逼迫。
三天后,一份名为“家史共缮行动”的提案摆在了林家所有核心成员的面前。
沈昭昭提议,将林家百年来的所有文书、信件、照片进行数字化归档,并面向社会公开招募“家族记忆修复师”,共同完善这段历史。
这份提案做得温情脉脉,却暗藏机锋。
她特意设计的报名问卷,第一条问题便是:“你是否曾因一句话、一封信,或是一项规定,被永远地改变了命运?”
她甚至请女儿念云,用稚嫩的童声录制了一段导览音频,准备放在招募页面上:“奶奶说,纸会变黄,字会变淡,但是记得的人多了,故事就不会丢掉。”
在提案文件的末尾,沈昭昭轻描淡写地加上一句:“为表敬意,建议首件修复任务,从家族档案中最老的一把锁开始。”
审批会上,林家众人议论纷纷,唯有林老太太枯坐首席,沉默了许久许久。
那双看过百年风云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疲惫和释然。
最终,她抬起眼,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地落在沈昭昭身上,声音沙哑地开口:“钥匙……在我床头的首饰盒里。”
开锁那天,沈昭昭没有带任何技术人员。
她只带了女儿念云,并提前通知了周曼如。
当周曼如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那间布满灰尘的储藏间时,看到的是林老太太亲自捧着那枚铜钥匙,正颤巍巍地对着锈蚀的锁孔。
她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无法将钥匙准确地对准。
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突然,周曼如缓缓地跪坐在老人脚边的地毯上,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破了现场紧绷的伪装:“外婆,我妈妈的名字,是不是也在里面?”
老人浑身剧烈一震,浑浊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猝然滑落。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压抑的呜咽在喉间滚动。
就在这时,念云迈着小短腿凑上前,踮起脚尖,将一张自己画的、写着“原谅券”三个歪歪扭扭大字的卡片,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门和锁之间的缝隙里。
“老师说,犯了错的人要是真心改了,我们就要给他贴一张小红花。”小女孩仰着脸,认真地说。
满室静默。
林老太太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那枚承载了半个世纪重量的钥匙,缓缓地、坚定地插入了锁孔。
咔嗒一声。
锁开了。
随着吱呀作响的铁柜门被拉开,第一份泛黄的文件从最上方滑落。
沈昭昭弯腰拾起,那是一份解聘通知书,上面用冰冷的印刷体写着:兹因个人作风问题,即日起解除与员工苏秀英的劳动合同。
而在通知书的背面,却多了一行近年才用钢笔添补的小字,笔迹颤抖,力透纸背:
“我错了。阿兰。”
当晚,沈昭昭亲自负责整理扫描这些尘封的旧档。
当她拿起那份属于苏秀英的原始文件袋时,指尖触到了内侧的一个硬物。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发现竟是一封从未寄出的信。
牛皮纸信封已经发脆,上面没有收件人地址,只在抬头写着四个字:“致未来长媳”。
落款的日期,是她嫁入林家前的第三个月。
沈昭昭的心猛地一跳,展开了信纸。内容并不长,只有一段话:
“我知道你们将来都会恨我,恨我的霸道和专断。可我怕,我怕我一松手,这个偌大的家就会散架。现在我老了,也终于想明白了——从来不是因为谁手里握着钥匙,这个家才不会散;而是因为家里有人愿意停下来,陪着犯错的人一起找钥匙,家,才真的在。”
温热的液体模糊了视线。
沈昭昭正欲将信纸小心收起,却忽然瞥见信纸右下角,印着一朵用蜡笔涂抹的、极淡的五瓣小花。
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笔触旁,还有一行更小的铅笔字。
“给妈妈,门开了,风也会吹到你。”
那是念云。
是她今早看到这封信后,悄悄拓印下来,又用自己的方式,重绘了一遍。
沈昭昭轻轻地、郑重地将这封信和那张解聘通知放在一起,装入一个全新的无酸档案盒中,然后在标签机上敲下了一行字。
编码:林家新训·第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