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雨是横着砸下来的。
李秋月被瓦砾间漏下的冷水激醒时,炕沿已经积了半掌深的水。她摸黑坐起身,湿冷的粗布褂子贴在脊背上,像条冰凉的蛇。窗外的雷声裹着雨势滚过山头,把对面山壁上的松树影照得忽明忽暗,倒像是谁举着灯笼在林子里踉跄奔跑。
炕梢的破木箱被水泡得发胀,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秋月摸索着抓过炕头的油布,三两下裹住箱里那几件打满补丁的衣裳——那是她陪嫁时带的,也是家里唯一能称得上的物件。油布边角早就磨出了洞,雨水顺着破口往里渗,她把衣裳搂在怀里,胳膊肘压着油布边缘,像是抱着团烧得正旺的炭火。
咳咳......
隔壁屋传来大山的咳嗽声,混着酒气从门缝里钻过来。秋月往灶房挪了两步,脚底板踩着冰凉的泥地,才想起去年秋天就该修补的屋顶,被大山拿去翻本的钱耽搁了。那时他赌红了眼,攥着卖玉米的钱拍着胸脯保证,等老子赢了钱,盖三间大瓦房,结果输得连过冬的柴火都没剩下。
灶台上的豁口碗里还盛着早上的玉米糊糊,现在已经结了层硬壳。秋月摸起灶边的葫芦瓢,往锅里舀了半瓢水,想烧点热水暖暖身子。火石擦了七八下才溅出火星,落在潮湿的柴草上只冒了阵青烟,呛得她捂住嘴直咳嗽。
这时西厢房的门一声开了。大山赤着脚站在门槛上,破棉袄的扣子掉了一半,露出黧黑的胸膛上几道青紫的伤痕——那是前天输钱时被赌场的人打的。他眯着醉醺醺的眼扫过满地的水洼,突然抬脚把墙角的尿桶踹翻了。
妈的,漏成这样还住个屁!他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要不是你这丧门星,老子能走背运?
尿水混着雨水往灶房流,秋月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怀里的衣裳还是沾了些秽物。她咬着嘴唇没作声,去年大山赌输了卖猪的钱,也是这样骂的;前年输了给娃治病的钱,还是这样骂的。只是那时她还会哭,会拽着他的胳膊问娃的药怎么办,现在眼泪早就像后山的泉水,被日头晒得干了底。
哑巴了?大山往前凑了两步,酒气喷在秋月脸上,是不是又惦记着隔壁村的王瞎子?我看见他上次来换鸡蛋,直勾勾盯着你看!
秋月猛地抬起头,眼眶红了。王瞎子是个走村串户的货郎,上个月路过时用两尺红头绳换了她攒的十几个鸡蛋,临走时叹着气说妹子你这手真巧。就这一句话,被蹲在村口歪脖子树下的大山看见了,回来就把她攒了半年的鸡蛋筐踩得稀碎。
看什么看?大山扬手就要打,手腕却被秋月攥住了。她的手冻得像块冰,指甲缝里还嵌着白天刨土豆沾的泥。大山愣了愣,突然想起年轻时的秋月,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在麦地里跑,那时她的手心总是汗津津的,能攥出一把麦香来。
但这念头只闪了一下,就被酒意冲散了。他甩开秋月的手,从灶台上抓过空酒瓶,狠狠砸在地上。老子明天就把你卖给山外的老光棍,换俩钱翻本!
碎片溅到秋月的脚踝上,划开道血口子。她低头看着那点猩红在水里晕开,突然想起刘佳琪脖子上的金项链——上次在镇上赶集撞见,那链子在太阳底下闪得人睁不开眼。佳琪男人在矿上上班,听说一个月能挣好几百,可她还是跟大山勾搭上了,就在村西头的破窑里,被放牛的二柱撞见好几次。
你去找她啊。秋月的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水面上,她男人有钱,能给你钱赌。
大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突然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你个贱货还敢提她!要不是你整天哭丧着脸,老子用得着去找别人?
额头撞在土墙上,发出闷响。秋月感觉眼前冒起金星,怀里的衣裳掉在地上,被尿水浸透了。她看着大山狰狞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他总说她不笑,可他忘了,她刚嫁过来时,也是会对着山涧唱歌的,是被他一次次输光家底的拳头,打哑了嗓子。
雨势渐渐小了些,天边透出点鱼肚白。远处传来谁家的鸡叫,一声接着一声,在空荡荡的山谷里荡开。大山打了个哈欠,松开手往炕屋走,边走边嘟囔着等天亮了就去找佳琪。他的脚印在水里歪歪扭扭,像条爬过泥地的蛇。
秋月瘫坐在灶门前,伸手摸了摸额头,黏糊糊的不知是血还是水。她捡起地上湿透的衣裳,慢慢展开——那件天蓝色的粗布褂子,是她十五岁那年,娘用攒了半年的布票扯的,领口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现在桃花早就被洗得褪了色,只剩下淡淡的印痕,像道没长好的伤疤。
灶膛里的柴草终于燃起来了,小火苗舔着潮湿的木柴,发出的轻响。秋月往锅里添了把玉米粒,这是留着做种子的,现在也顾不上了。玉米在滚水里翻腾着,散出甜甜的香气,让她想起小时候,娘总是在雨后的清晨煮玉米,蒸汽把灶房的窗户蒙上层白雾,她和弟弟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山尖慢慢露出青黑色。
咕噜噜......
锅里的玉米煮开了。秋月舀起一勺,吹了吹热气,正要送到嘴边,却听见院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她心里一紧,这时候来的,除了催债的,就只能是......
门地一声被推开了。刘佳琪站在门洞里,头上裹着块红头巾,身上那件的确良衬衫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显出圆滚滚的屁股和高耸的胸脯。她手里拎着个竹篮,看见秋月就扬起脸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
嫂子,我给大山送两个菜团子。佳琪的声音又脆又甜,像山涧里的泉水,他昨晚说今早要去镇上,怕你没做早饭。
秋月看着她衬衫领口露出的金项链,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大山把家里最后一床棉被拿去当了,她冻得缩在炕角发抖,而佳琪却穿着新做的花棉袄,站在村口跟人说笑。那时大山就在旁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佳琪的腰,嘴角流着口水。
他在里屋。秋月把勺子放回锅里,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
佳琪却没往里屋走,反而往灶房凑了两步,故意挺了挺胸脯。嫂子,你看我这衬衫好看不?大山给我买的,上海货呢。她伸手拽了拽衬衫下摆,他说比你身上这件强多了。
锅里的玉米不知什么时候煮破了皮,淀粉混在水里,变得黏糊糊的。秋月低头看着锅里翻滚的白沫,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的,山里的蛇在交配时,会把对方的身体缠得死死的,直到勒出血来才肯松开。
好看。秋月站起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就是不知道,矿上的大哥看见,会不会觉得好看。
佳琪的脸瞬间白了,像被雨水泡过的纸。她攥着竹篮的手指关节泛白,突然尖声说:你少胡说!大山爱的是我!他早就不想跟你过了!
是吗?秋月掀开锅盖,蒸汽地冒出来,模糊了她的脸,那他昨晚说,要把我卖给山外的老光棍,换钱给你买金镯子呢。
佳琪往后退了两步,红头巾从头上滑下来,露出烫得卷卷的头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听见里屋传来大山的骂声:谁在外面吵吵嚷嚷的?
门帘一挑,大山揉着眼睛走出来,看见佳琪就咧嘴笑,露出黄黑的牙。琪琪来了?快进来,外面冷。他伸手去拉佳琪的手,看见她手里的竹篮,给我带啥好吃的了?
佳琪把竹篮往他怀里一塞,突然哭了起来:大山,她欺负我!她说要告诉你男人......
谁欺负你了?大山立刻瞪向秋月,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要炸开,你个丧门星,是不是活腻了?
秋月没看他,只是把锅里的玉米舀进碗里。玉米的香气混着水汽飘出去,院门口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被惊动了,扑棱棱地飞起来,落在对面的山坡上。那里有片新开的荒,是她去年春天一个人开垦的,种了些豆子,现在该出苗了。
我要去看豆子。秋月拿起墙角的锄头,转身往外走。脚踝上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疼,每走一步都像踩着针毡。
大山在后面骂骂咧咧,佳琪的哭声越来越响,还有玉米被打翻在地的声音。秋月没有回头,她知道等她回来,锅里的玉米会被吃得精光,灶房的水缸会被砸破,就像无数个过去的日子一样。
雨已经停了,山路泥泞不堪。秋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坡上走,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冷得像冰。远处的山坳里升起炊烟,一缕缕地缠在松树枝上,倒像是谁在半山腰系了根白腰带。
豆子地的墒情很好,嫩绿的芽尖顶破了黑土,像些小小的惊叹号。秋月蹲下身,用手指拂去豆苗上的泥点,指尖触到湿润的泥土,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她想起娘说的,只要地还在,人就饿不死。
嫂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佳琪。她不知什么时候跟了来,红头巾攥在手里,头发乱糟糟的。大山让我来叫你回去,说......说要跟你商量事。
秋月没回头,看着豆苗根部新冒的须根在土里钻。商量卖我的事?
佳琪的脸涨得通红,突然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胳膊:嫂子,你跟大山离了吧。他根本不是人,你跟着他只有受苦的份。
秋月抬起头,看见佳琪眼眶红红的,倒像是真的替她难过。她想起村里人的闲话,说佳琪男人在矿上跟别的女人好上了,她也是被冷落的。原来两个被男人糟践的女人,还要在这里互相撕扯,像两只困在笼子里的鸡。
离了去哪?秋月轻轻挣开她的手,回娘家?我哥嫂早就嫌我是累赘。去山外?我连县城的路都认不全。
佳琪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远处传来大山的吆喝声,在山谷里回荡,像野兽在叫。佳琪打了个哆嗦,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塞给秋月:这是我攒的二十块钱,你拿着,找机会走吧。
纸包上还带着佳琪身上的雪花膏味,甜得发腻。秋月捏着那薄薄的纸包,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冻得浑身发抖时,大山把佳琪搂在怀里,用本该给她买棉袄的钱,给佳琪买了盒雪花膏。
你留着吧。秋月把纸包推回去,给他买酒喝,或者......给你男人买条烟,让他别再打你了。
佳琪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泥土里,溅起小小的水花。他早就不碰我了,他跟矿上那个......
琪琪!你磨蹭啥呢!大山的吼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粗野的咒骂。
佳琪慌忙把钱塞回口袋,抹了把脸,转身往山下跑,红头巾掉在地上也没顾上捡。秋月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她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被猎人追赶的鹿,慌不择路,却不知道哪片林子能藏住自己。
风起来了,吹得豆苗左右摇晃。秋月捡起地上的红头巾,往山下走。走到半山腰时,看见大山正揪着佳琪的头发往回拖,佳琪的的确良衬衫被撕破了,露出肩膀上青紫的瘀伤。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回家做饭!大山看见秋月,眼睛瞪得像铜铃。
秋月往家走,脚步很轻,像踩在棉花上。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屋顶上,漏雨的地方还在往下滴水,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圆坑,倒像是谁在地上写着什么字,又被雨水慢慢晕开,看不清了。
灶房里的玉米粥已经凉透了,结了层厚厚的皮。秋月坐在灶门前,看着灶膛里的火星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堆黑灰。她想起小时候,娘总是说,女人的命就像这灶膛里的火,得有人添柴才能烧得旺。可她的火,早就被大山一次次泼上冷水,快灭了。
屋顶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破碗里,像是在数着什么。秋月抱着膝盖缩在灶门前,听着西厢房里传来大山和佳琪的动静,还有时不时响起的摔砸声。她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十五岁那年的自己,站在后山的桃树下,穿着天蓝色的粗布褂子,对着山涧唱歌。那时的歌声能惊起一群山雀,能让溪水都停下脚步。
现在她什么也唱不出来了。喉咙里像堵着团湿棉花,只能发出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
雨又开始下了,比半夜时还要大。屋顶的破洞越来越大,雨水顺着房梁往下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秋月看着那溪流往门外流去,带着灶房里的玉米糊糊,带着地上的碎酒瓶,带着她那件绣过桃花的旧衣裳,慢慢渗进院子里的泥地里,再也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