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是被冻醒的。
崖底的露水结成了霜,沾在他的粗布褂子上,硬邦邦地硌着骨头。他趴在李秋月身边,下巴抵着冰冷的石头,口腔里又苦又涩,像是含了把没化的黄连。
天快亮了,东边的山尖透出点鱼肚白,把李秋月的脸照得发青。她的眼睛闭着,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嘴角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做了个安稳的梦。大山伸出手想去碰她的脸,指尖刚要触到,又猛地缩回来——那双手昨天还攥着菜刀,今天却凉得像块冰。
远处传来野鸡的啼叫,一声接着一声,刺破了山谷的寂静。大山忽然想起李秋月总说,野鸡叫三遍,就得起来给地里的玉米除草。他记得她弯腰除草的样子,天蓝布裤子裹着浑圆的屁股,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淌,落在地里能砸出个小土坑。那时候他还没染上赌瘾,会扛着锄头跟在她身后,趁她不注意捏一把她的腰,听她嗔怪着骂。
秋月。大山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把李秋月往怀里挪了挪,她的身子软得像没了骨头,后脑勺磕在石头上,发出闷响。他这才发现她后颈有道深口子,血已经凝成了黑紫色,沾着草屑和泥。
他疯了似的往她嘴里塞野山楂,是昨天路过山涧时摘的,红得发紫。可那果子从她嘴角滚出来,落在地上,被他踩进泥里。你吃啊,他抓住她的肩膀摇晃,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去年你还说要腌一罐子......
李秋月的头歪向一边,头发散开,露出耳朵上那个小小的耳洞。那是他们成亲那年,他用绣花针给她扎的,她疼得眼泪直流,却攥着他的手说。后来他给她买过一副银耳环,上面镶着点翠,结果输钱那天,被他揪下来换了两吊钱。他记得她当时的眼神,像被狼盯上的兔子,怯生生的,却没敢哭。
太阳爬上山尖的时候,大山终于把李秋月背回了家。他的后背被石头磨破了,血把褂子浸得发黑,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路过老梨树时,芦花鸡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在他头顶盘旋。他忽然想起昨天在这里,他抱着刘佳琪亲得难舍难分,李秋月就站在门口,眼睛亮得吓人。
院里的猪食槽还歪在墙角,焦糊的玉米糊结了层硬壳。灶房的门敞着,米缸旁边散落着几粒糙米,被老鼠啃得坑坑洼洼。大山把李秋月放在炕上,扯过那床打了七八个补丁的棉被盖在她身上。被子上有股淡淡的皂角味,是李秋月上周用皂角树的果子煮水晒的。
他蹲在炕边,看着她安静的脸,忽然想起她刚嫁过来的样子。十七岁,梳着两条粗辫子,红棉袄上绣着并蒂莲,怯生生地跟在媒人后面,不敢抬头看他。晚上他钻进被窝,她像只受惊的小鹿缩在炕角,他伸手碰她,她浑身都在抖。后来她给他生了个娃,可惜没留住,刚满三个月就得了急病,埋在后山的松树林里。那天她抱着他的腿哭,说对不起老李家,他还拍着她的背说不怪你。
我错了。大山的眼泪砸在棉被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秋月,我错了......
他想去给她烧点热水,却发现水缸是空的。井台上的木桶还歪着,桶底裂了道缝,是他上次输了钱,回来拿木桶撒气砸的。他记得李秋月当时蹲在地上哭,说这木桶是她爹亲手做的,陪了她十年。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细碎,犹豫,像怕踩碎了地上的霜。大山猛地站起来,抄起门后的扁担就冲出去。刘佳琪站在门口,蓝底碎花的衬衫换成了灰布褂子,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红肿着,看见他手里的扁担,吓得往后缩了缩。
你还敢来?大山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扁担在手里抖得厉害。
我......我来看看......刘佳琪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竹篮掉在地上,里面的纸钱散出来,被风吹得满地都是,我男人......我男人知道了,把我锁在屋里,我是爬窗户......
大山看着那些飘飞的纸钱,忽然想起李秋月的坟还没堆。他扔下扁担,转身往柴房跑,扛起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刘佳琪跟在他身后,想说什么,却被他回头的眼神吓得闭了嘴。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片空茫,像深冬的山涧,结了冰,连鱼都死绝了。
他们在后山的松树林里挖坟,离那个夭折的孩子不远。刘佳琪想帮忙扶着铁锹,被大山一把推开,他的力气大得吓人,她踉跄着后退,撞在松树上,松针落了她一脖子。她看着大山一锹一锹地往外抛土,土块砸在他脸上,他也不擦,汗水混着泥水流进眼睛里,他就使劲眨眨,继续挖。
她怀过一个娃,大山忽然开口,声音闷在喉咙里,五个月大,被我推了一把,没了。
刘佳琪的脸瞬间白了。她想起去年春天,李秋月确实瘦了好多,腰里总缠着块蓝布,见了人就躲。那时候大山正跟她打得火热,她还在背后笑李秋月是生不出娃的不下蛋鸡。
那天我输了钱,大山的铁锹顿了顿,插进土里半尺深,她劝我别赌了,我就推了她一把,她从台阶上滚下去......他忽然蹲在地上,抱着头哭,她流了好多血,染红了台阶,我吓得跑了,去你家躲了三天......
刘佳琪的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她想起那三天,大山在她炕上翻来覆去,说要跟她过日子,说李秋月是个黄脸婆,早就看腻了。她当时还笑着说那你休了她,现在想来,那些话像毒蛇,顺着耳朵爬进心里,咬得她心口发疼。
坟坑挖好了,不深,刚好能放下一个人。大山把李秋月抱进去的时候,太阳正往西边沉,金光透过松树枝照下来,落在她脸上,像蒙了层金粉。他给她理了理头发,把那半块沾着血的红布塞进她手里——那是包地契的红布,他昨天在崖底找到的。
地契我埋你旁边,他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谁也拿不走,是咱爹留下的......
刘佳琪把带来的纸钱点燃,火苗窜起来,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她看着李秋月的脸被黄土慢慢盖住,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样子。那天她去山里采蘑菇,看见李秋月在溪边洗衣服,白生生的手在水里晃,阳光照在她身上,像幅画。她当时还想,这女人真好看,就是命苦,摊上大山这么个男人。
埋到最后一捧土时,大山忽然地叫了一声,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他扑在坟头上,用手刨着刚埋好的土,指甲缝里全是血:你起来!你骂我啊!你打我啊!你起来......
刘佳琪想去拉他,却被他甩开。他像头受伤的野兽,在坟头上滚来滚去,嘴里胡乱喊着李秋月的名字,喊着他们成亲时的誓言,喊着那个没留住的孩子。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新翻的黄土上,像条挣扎的蛇。
天黑透了,山风卷着纸钱灰往山下飘。刘佳琪默默地收拾起铁锹,往山下走。路过那棵老梨树时,她看见院门口的芦花鸡缩在鸡窝里,一动不动,像冻僵了。她忽然想起李秋月曾笑着说,这鸡通人性,知道谁对它好。
大山是第二天早上被村里人发现的。他趴在李秋月的坟头上,冻得硬邦邦的,嘴角却带着笑,手里还攥着朵野蔷薇——是他昨天从刘佳琪鬓角扯下来的,被他揣在怀里,压得不成样子。
村里人把他们合葬了,没立碑,就堆了个土坟,坟前种了棵野葡萄藤。有人说,大山是想赎罪,陪着李秋月;也有人说,他是怕李秋月一个人孤单。
刘佳琪再也没回过那片山。她男人后来真的把她打了一顿,打断了两根肋骨,却没卖她。她在家里养伤的时候,总听见窗外有野鸡叫,一声接着一声,叫得她心口发慌。她知道,那是李秋月在地里除草呢,天蓝布裤子裹着浑圆的屁股,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淌,落在地里,能砸出个小土坑。
入秋的时候,有人去后山砍柴,看见那座新坟上长满了草,野葡萄藤顺着坟茔爬上去,结了一串串紫黑的果子。风一吹,果子晃啊晃,像谁的眼泪,掉在土里,悄无声息。
井台上的木桶被人修好了,裂缝处钉着块铁皮,在太阳底下闪着光。灶房的米缸总是满的,有人说,是李秋月夜里回来添的;也有人说,是大山的魂灵在守着,怕她回来时饿着。
只有那只芦花鸡,每天天不亮就站在老梨树上,对着后山的方向叫,叫得又急又响,像是在喊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