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在草叶上凝成珠,沾湿了李秋月的裤脚。她走在前面,蓝布褂子的下摆被山风掀起边角,露出纤细却结实的脚踝,踩着双打了补丁的布鞋,在布满碎石的小路上稳稳当当。
狗蛋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根粗木棍,时不时敲打路边的灌木丛。晨雾像掺了水的牛奶,把远处的树冠泡得发白,两人的影子在雾里忽长忽短,说话声刚出口就被吞掉一半。
“这雾到晌午能散不?”狗蛋的声音有点发紧,他打小在山边长大,知道这种雾最是磨人,能把熟路变成迷魂阵。
李秋月没回头,只抬手拨开挡路的葛藤:“散不了。鹰嘴崖的雾,三天两头缠着。”她的指尖被藤刺划破,渗出血珠,在湿绿的叶子上洇开个小红点,很快又被露水冲淡。
狗蛋看着那道伤口,突然想起自家妹子去年摘酸枣时也被刺过,哭得惊天动地。他把木棍换了只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递过去:“我娘留的烫伤膏,治外伤也管用。”
李秋月停住脚,回头看他。雾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让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显得有些湿润。她摇了摇头:“不用,山里人皮糙。”
“拿着吧。”狗蛋把纸包往她手里塞,“等会儿攀崖壁,破了皮容易发炎。”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掌心,冰凉的,带着山路的寒气,让他莫名地缩回了手。
李秋月低头看着纸包,黄草纸被汗水浸得发皱,里面露出点黑褐色的膏体,有股草药的苦香。她想起婆婆以前也熬过这东西,冬天她冻裂了手,就用竹片刮一点抹上,第二天就能好利索。
“谢了。”她把纸包塞进怀里,转身继续往上走。
山路越来越陡,脚下的碎石开始往下滚,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雾里传得很远。狗蛋不敢再说话,只是盯着李秋月的脚印走,看她踩在哪块石头上,自己就跟着踩上去。他发现这女人选的落脚处总是特别稳,像是闭着眼都知道哪里藏着松动的石头。
“快到了。”李秋月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指着前面雾气更浓的地方,那里隐约能看见一道灰黑色的影子,像巨兽张开的嘴,“过了那道坎,就是鹰嘴崖。”
狗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那片雾里藏着什么东西,正呼哧呼哧地喘气。他咽了口唾沫,从背篓里摸出个粗面馒头:“先垫垫?”
李秋月接过馒头,没立刻吃,只是攥在手里。馒头被露水打湿了边角,有点硬,她想起昨天从刘佳琪家回来时,大山趴在炕上喊饿,她却连口热粥都煮不出来——水缸早就见了底。
“你真见过那参?”狗蛋啃着馒头,含糊不清地问,“七两重的老参,得长几十年吧?”
“见过。”李秋月咬了口馒头,干得刺嗓子,“前年春天,我来这崖上采野菜,看见它从石缝里钻出来,紫彤彤的须子垂到下面的树丛里。”她顿了顿,又说,“那时我婆婆的咳嗽还没这么重,我想着留着它,等哪天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来挖了换钱。”
狗蛋没再问。他看着这女人的侧脸,雾水打湿了她的鬓角,几缕头发贴在脸颊上,遮住了那道青紫色的巴掌印。他突然想起王老五说的话,说李秋月是这十里八乡最俊的媳妇,以前大山没赌钱的时候,天天把她捧在手心里,走哪儿都要带着。
“王老五他们……常来逼债?”狗蛋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李秋月的动作顿了顿,馒头渣从嘴角掉下来:“去年冬天,他们把家里的棉被都扛走了。大山去邻村借了床破棉絮,我跟娘盖着,他自己缩在灶膛边烤火。”她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那时他还哭了,说再也不赌了。”
狗蛋叹了口气。他见过太多赌鬼,输光了家产就哭,赢了点钱就闹,说的话比山里的风还没影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常年扛木头、挑担子,布满老茧和裂口,却比那些攥骰子的手干净多了。
雾稍微散了点,露出前面那道陡峭的坎。说是坎,其实是块倾斜的大岩石,表面长满了青苔,湿漉漉的,像抹了油。李秋月把背篓卸下来,从里面翻出粗麻绳,一端系在自己腰上,另一端递给狗蛋:“你拽着,我先上去看看。”
“我来。”狗蛋突然按住她的手,“我力气大,我先上。”
李秋月看着他,没说话。狗蛋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挠了挠头:“你是女人,又是要挖参的主,要是摔了,王老五能扒了我的皮。”
他把麻绳系在腰上,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地往上爬。青苔滑得厉害,他好几次差点打滑,指甲抠进石缝里,疼得龇牙咧嘴。李秋月在下面拽着绳子,手心被勒得发红,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脚,时不时提醒:“左边那块石头松了,踩右边。”
等狗蛋终于爬上去,趴在岩石上喘气时,才发现这坎比看着高多了,下面的雾气里只能看见李秋月模糊的头顶。他朝下面喊:“扔绳子上来,我拉你!”
李秋月没接绳子,自己往上爬。她的动作比狗蛋灵巧多了,像只山猫,脚尖在石缝里一点,身子就往上窜一截。狗蛋趴在上面看着,看见她蓝布褂子的后襟被石棱勾住,撕开个小口,露出里面细白的脊背,沾着点泥灰,像幅被弄脏的画。
“抓住我的手!”狗蛋伸出手去。
李秋月没抓,自己翻上岩石,站起身时,褂子的裂口更大了些。她低头看了看,从背篓里摸出块补丁布,三两下缝好,针脚又快又密,像是早就练熟了这手艺。
“往这边走。”她朝着前面雾气更浓的地方走去,那里能听见隐约的风声,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哭。
狗蛋跟在后面,越走越心惊。这崖壁比他想象的更险,很多地方只有窄窄的一条石棱,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雾,看着能让人腿肚子转筋。他看见石壁上有不少凿出来的小坑,像是常年有人在这里落脚,忍不住问:“你常来?”
“嗯。”李秋月指着前面一道裂缝,“夏天来采岩耳,冬天来捡柴火。”她走到裂缝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突然眼睛一亮,“在这儿。”
狗蛋凑过去,看见石缝里果然藏着株参,紫红色的茎,巴掌大的叶子,须子又密又长,在潮湿的石壁上垂着,看着就有年头了。他倒吸一口凉气:“还真有……”
“拿工具来。”李秋月从背篓里拿出小锄头和红布,“挖参得用红布包着,不能见铁光,不然会跑。”这是婆婆教她的,老人年轻时跟着药农采过药,知道不少讲究。
狗蛋赶紧递过工具,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的泥土。她的动作很轻,像是在伺候刚出生的娃娃,指尖被碎石划破了也没在意,血珠滴在红布上,像开了朵小小的花。
“慢点,别弄断须子。”狗蛋忍不住提醒,他听说这参须比参体还值钱。
李秋月没说话,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混着雾水往下淌。她挖得很专注,眼里只有那株参,仿佛周围的风声、雾气、悬崖,都跟她没关系了。狗蛋看着她低垂的眼,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水珠,突然觉得这女人要是生在镇上,说不定真能当布庄的伙计,不用在这悬崖上卖命。
就在参快要被完整挖出来时,突然一阵狂风卷着浓雾扑过来,吹得人睁不开眼。李秋月下意识地伸手去护红布,脚下却一滑,整个人朝着崖边倒去。
“小心!”狗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两人都没想到这一抓会有这么大的力道,李秋月被拽得往前扑,撞在狗蛋怀里。他闻到她头发上的皂角味,混着山里的草木香,突然觉得脸上发烫,赶紧松开手。
李秋月站稳身子,脸也红了,低头把挖出来的参用红布包好,塞进背篓深处:“好了,走吧。”
往回走时,雾散了不少,能看见远处的山谷里飘着炊烟。狗蛋走在后面,看着李秋月的背影,突然想起刚才抓住她胳膊时的触感,细瘦,却很有劲儿,像崖壁上的野葡萄藤,看着柔弱,却能牢牢攀住石头。
“这参能值多少?”狗蛋没话找话。
“够给娘买口棺材,给大山治腿,剩下的……”李秋月顿了顿,“剩下的能撑到秋收。”
狗蛋没再说话。他突然觉得王老五他们挺不是东西,为了几吊钱,逼得一个女人来这么险的地方卖命。他摸了摸怀里的烟袋,想抽一口,又想起李秋月刚才差点摔下去的样子,把烟袋又塞了回去。
下那道坎时,李秋月坚持自己先下。她的动作比上来时慢了些,大概是累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狗蛋在上面拽着绳子,看见她的布鞋磨破了底,露出的脚趾紧紧抠着石棱,心里突然有点发酸。
等两人都下了坎,走在相对平缓的山路上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雾彻底散了,山里的野花露出鲜艳的颜色,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李秋月突然停下脚步,朝着家的方向望去,那里能看见袅袅的炊烟,不知是谁在做饭。
“大山……会不会饿?”她轻声问,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狗蛋。
狗蛋愣了愣,说:“应该不会,张婶不是在你家帮忙吗?”
李秋月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背篓里的参沉甸甸的,压得背带勒进肩膀,有点疼,却让她觉得踏实。她想起婆婆说的“往南走,出了这山”,突然觉得那山外的世界或许真的不一样,没有赌坊,没有刘佳琪,没有漏雨的屋檐。
但她没说,只是加快了脚步。山路两旁的映山红开得正艳,去年大山摘给她的那束,她插在窗台上,干了也舍不得扔,直到被他赌输了钱发脾气时,连同花盆一起砸了。
狗蛋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在花丛中若隐若现,突然觉得这悲伤的日子,或许还没到尽头。就像这山里的雾,散了又回来,缠缠绕绕,把人困在里面,看不见出路。
他摸了摸怀里的烫伤膏,刚才李秋月没来得及用。他想,等回了村,得提醒她赶紧抹上,不然发炎了,又要遭罪。这念头刚冒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明明是来盯着她的,怎么倒关心起她来了?
风从山谷里吹过来,带着参的药香和野花的甜香,还有李秋月身上淡淡的皂角味。狗蛋深吸一口气,觉得这味道比赌坊里的烟味好闻多了。他加快脚步跟上李秋月,看着远处的村庄越来越近,心里却莫名地希望这条路能长一点,再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