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捆晒干的草药码在屋檐下时,指节被北风刮得裂了道血口子。她没找布条缠,就着檐角滴下的冰棱子搓了搓手,冰碴子混着血珠粘在粗糙的皮肤上,倒让那点疼变得不那么尖锐了。
院心的老井还冒着白气,井沿上结着一圈厚冰,是昨晚新冻上的。这口井是大山他爹年轻时挖的,三十年了,就算是零下十几度的寒冬,井水也从来没冻实过。可今年不一样,秋里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冻雨,井壁上的青苔都冻成了青黑色的冰壳,今早她去打水,井绳都差点被冰粘住。
“奶,我饿了。”六岁的小石头从屋里跑出来,棉袄领口沾着饭粒,手里攥着个啃得坑坑洼洼的红薯。他是秋月五年前从山路上捡的,当时孩子发着高烧,怀里揣着张写着“石头”的纸条,她就把人抱回了家。这五年,娘俩就靠着这口井、几亩坡地和她采的草药过活。
秋月蹲下来,把孩子棉袄的扣子扣好,指尖碰到他冻得发红的小耳朵:“等奶把这筐草药理完,就给你煮红薯粥。”
石头点点头,眼睛却往山口的方向瞟。那里有棵老松树,树干上挂着个破铁皮桶,是山外的护林员去年留下的。石头总爱趴在院墙上看那棵树,问秋月:“奶,我爹是不是从那边来?”
秋月的心像被冰锥扎了一下,却还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你爹在山外打工,等挣了钱就回来给你买糖。”
这话她已经说了五年,从石头刚会说话时就开始说。其实她知道,石头的爹不会回来了——当年她抱着石头去派出所问过,民警查了半年,只查到孩子的爹娘是山下工地上的农民工,一场塌方后就没了音讯。她没告诉石头真相,怕这孩子心里的那点盼头也没了。
正理着草药,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响。秋月抬头,看见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女人站在门口,头发烫成了卷,脸上涂着脂粉,手里拎着个亮闪闪的包,和这深山里的土坯房格格不入。
是刘佳琪。
三十年没见,她变了太多,可秋月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双总是带着点委屈的眼睛,还有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嘴角,和年轻时一模一样。
“秋月姐。”刘佳琪先开了口,声音比山涧的泉水还软,“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这儿。”
秋月没起身,手里还攥着株晒干的柴胡:“你来干啥?”
刘佳琪走进院,眼睛扫过屋檐下的草药、院心的老井,最后落在石头身上,眼神里多了点复杂的情绪:“这是……你的孙子?”
“捡的。”秋月的声音很淡,“有话直说,我忙着呢。”
刘佳琪搓了搓手,像是有点冷,又像是有点紧张:“我来是想告诉你,大山他……快不行了。”
秋月手里的柴胡“啪”地掉在地上,叶片碎成了渣。她没捡,也没看刘佳琪,只盯着井沿上的冰壳,声音发颤:“他在哪儿?”
“在县城的医院里,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半个月。”刘佳琪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个信封,“这是他让我给你的,里面有张银行卡,还有封信。他说……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秋月没接信封,手指抠着冻硬的泥土,指甲缝里都嵌进了泥渣。她想起三十年前的那天,她扛着木箱走出这个院子,大山追在她身后喊:“秋月,我错了,你别走!”她没回头,听见他摔东西的声音,听见刘佳琪劝他的声音,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扎了三十年。
后来她在山脚下的村子里住过几年,听人说大山和刘佳琪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再后来,听说他们去了县城,刘佳琪开了家服装店,大山在工地上打工,日子过得不错。她就往更深的山里搬,搬到了这口老井旁边,断了和山外所有的联系。
“他见我干啥?”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子硬气,“当年他选了你来,就该知道,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
“大山这些年过得不好。”刘佳琪的眼睛红了,从包里掏出张照片,“你看,这是他现在的样子。”
照片上的男人头发全白了,脸瘦得脱了形,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秋月的心猛地一揪——这不是她认识的大山。她认识的大山,后背结实得能扛百十来斤柴火,笑起来时眼角有两道很深的皱纹,蹲在地里点种子时,膝盖上的旧伤犯了也不肯歇。
“他心里一直有你。”刘佳琪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结婚后,他从来没跟我红过脸,可也从来没对我笑过。他枕头底下总压着块红布,是当年他答应给你做棉袄的布,放了三十年,都快烂了。”
秋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冻硬的泥土上,溅起细小的泥点。她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大山蹲在玉米地里抽烟,烟蒂扔了一地,他说:“今年收成好了,就去县城给你扯块红布,做件新棉袄。”后来玉米被霜打了,红布没扯成,他们的日子也散了。
“奶,你咋哭了?”石头跑过来,拉着秋月的衣角,“这个阿姨是谁?”
刘佳琪看着石头,眼圈更红了:“这孩子……跟大山小时候一模一样。”
秋月抹了把眼泪,把石头护在身后:“你别说了,我不会去见他的。”
“为啥?”刘佳琪急了,“他都快不行了,就想跟你说句对不起!当年是他糊涂,是他对不起你,你就不能……”
“不是他对不起我。”秋月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点自嘲,“是我们俩的日子,早就被霜打坏了,就像那年的玉米,结不出好果子了。他现在说对不起,有啥用?能把这三十年补回来吗?能把我心里的疤去掉吗?”
刘佳琪没话说了,手里的信封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银行卡和信纸。秋月瞥了一眼,看见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全力写的——那是大山的字,年轻时他总爱用树枝在地上写她的名字,写得又大又端正。
“我走了。”刘佳琪捡起信封,塞到秋月手里,“这卡密码是你的生日,大山说……这是他欠你的。”
她走后,秋月拿着信封坐在井沿上,坐了很久。石头靠在她身边,手里的红薯都凉了,也没舍得吃。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井壁的冰壳上,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剪影。
天黑透了,秋月才起身,把信封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压在最底下。她给石头煮了红薯粥,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的那点疼慢慢淡了些。石头吃完粥,趴在床上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个没吃完的红薯。
秋月坐在床边,看着孩子的睡颜,想起三十年前的大山。那时他也是这样,累了一天回到家,倒头就睡,嘴角还带着笑,说梦见来年的玉米收成好了,给她扯了块最红的布。
她起身走到院子里,井沿上的冰更厚了,月光照在上面,泛着冷森森的光。她蹲下来,用手敲了敲冰壳,发出“咚咚”的响声,像是敲在三十年的时光上。
第二天一早,秋月把石头托付给隔壁的王婶,背着个布包往县城走。布包里装着件新做的棉袄,是她前几天连夜缝的,红布是她去年赶集时扯的,花了她半个月的草药钱。
县城的医院很大,她找了半天才找到大山的病房。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的“滴滴”声。大山躺在病床上,眼睛闭着,呼吸很轻,像是随时都会断气。
刘佳琪坐在床边,看见她进来,赶紧站起来:“秋月姐,你来了。”
秋月没说话,走到病床边,把棉袄放在床头柜上。大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她时,眼睛里突然有了光。
“秋月……”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来了。”
秋月点点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我给你带了件棉袄,你试试合不合身。”
大山笑了,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些,和年轻时一模一样:“不用试,你做的,肯定合身。”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哭腔,“秋月,对不起,当年是我糊涂,我不该……”
“别说了。”秋月打断他,从布包里掏出个红薯,是早上给石头煮的,还热着,“我给你带了个红薯,你尝尝。”
大山点点头,刘佳琪赶紧接过红薯,剥了皮,用勺子挖了点喂到他嘴里。他慢慢嚼着,眼泪掉了下来,落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当年……你走后,我去山脚下找过你。”大山的声音很轻,“他们说你往深山里搬了,我找了半个月,没找到。后来佳琪怀孕了,我就……没再找了。”
秋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她想起那些年,她在深山里采草药,偶尔会看见山路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可等她追过去,却什么都没有。原来不是她的幻觉,是他真的来找过她。
“石头……是个好孩子。”大山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愧疚,“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我这卡里的钱,你拿着,给石头交学费,让他好好读书,别像我一样……”
“钱我不要。”秋月摇摇头,“我自己能挣钱,石头也很懂事。你好好养病,等好了,我带你去看那口老井,今年井都冻了,明年春天就会化了。”
大山点点头,嘴角带着笑,慢慢闭上了眼睛。心电监护仪发出一阵刺耳的“滴滴”声,然后归于平静。
刘佳琪趴在床边哭了起来,秋月却没哭。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天空很蓝,像三十年前那个秋天的天空,那时玉米还没被霜打,大山还在地里点种子,她坐在田埂上,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辈子都会这样过下去。
她走出病房,手里攥着那件没来得及穿的红棉袄。棉袄上的针脚很密,是她一针一线缝的,就像她和大山的日子,虽然断了三十年,可那些针脚还在,刻在她的心里,永远都不会消失。
回到山里时,石头正趴在院墙上等她。看见她回来,孩子跑过来,抱着她的腿:“奶,你去哪儿了?我好想你。”
秋月蹲下来,把孩子抱在怀里,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奶去见了个老朋友,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石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着井沿上的冰壳:“奶,你看,井里的冰化了点,露出水了。”
秋月抬头,看见井沿上的冰壳真的化了些,露出下面黑沉沉的井水,冒着淡淡的白气。她想起大山说的话,明年春天,井里的冰就会全化了,到时候她还会在这里打水,给石头煮红薯粥,晒草药,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只是从今往后,她心里的那道疤,终于不会再疼了。
夕阳西下,把老井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院心的泥土上,像个长长的拥抱。秋月抱着石头坐在井沿上,看着远处的山,看着天上的云,觉得这三十年的时光,就像井里的冰,虽然冷过、硬过,可最终还是会化掉,变成温柔的水,滋养着这山里的日子,也滋养着她心里的那点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