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时,灶膛里的火光忽然“噼啪”炸了声,火星子溅在她手背上,烫得她猛地缩回手。指尖触到腕间那根红绳,线头处的结又松了些,是大山上个月赶集时给她买的,说是能拴住福气,可此刻红绳在火光里晃着,像根绷得快要断的弦。
她抬头望向窗外,深山里的霜降来得早,窗棂上已经凝了层薄霜,把天擦得发蓝。后山的竹林该黄了,往年这时候大山会扛着锄头去砍枯竹,回来时裤脚沾着泥,却总不忘给她带几枝竹梢上的新笋——他知道她爱吃笋干炖腊肉。可今天早饭时大山只扒了两口饭,说要去邻村帮刘佳琪修漏雨的屋顶,连她递过去的腌菜都没夹一筷子。
“秋月,水开了。”
婆婆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咳嗽的颤音。李秋月应了声,起身揭开水壶盖,白汽裹着热气扑在脸上,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嫁过来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霜降天,大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在院门口接过她的红箱子,手笨得差点把箱子摔在地上,却红着脸说:“秋月,以后我不让你受委屈。”
那时的山风都是暖的。她从山外嫁进来,村里人都说她长得俊,像山涧里的月亮,可只有她知道,大山的眼睛比月亮还亮。他会在她缝补衣服时,默默坐在旁边劈柴;会在她被毒蚊子咬了包时,连夜去山里采薄荷叶子捣成汁;就连她怀了孕又没保住的那年冬天,他也没说过一句重话,只是抱着她冻得发僵的手,一遍遍地说“不怪你,咱们慢慢来”。
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李秋月把热水倒进婆婆的搪瓷杯里,杯壁上印着的“囍”字已经掉了大半漆。她想起去年秋收,刘佳琪来家里借镰刀,穿着城里买的碎花裙,站在晒谷场边和大山说话,阳光落在她们身上,像一道看不见的墙。刘佳琪是邻村的,丈夫在外打工,一年也不回一次家,她总爱来找大山帮忙,修水管、补鸡笼、拉柴火,每次来都带着笑脸,临走时还会塞给大山一把水果糖,说“山哥,辛苦你了”。
起初李秋月没在意,山里人互相帮忙是常事,可后来她发现,大山去邻村的次数越来越多,回来时身上总会带着一股陌生的香皂味,不是她用的胰子味,也不是山里的草木味。有一次她去河边洗衣裳,远远看见大山和刘佳琪坐在柳树下,刘佳琪的手搭在大山的胳膊上,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而大山没有推开她,只是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天她把衣裳洗得发白,河水冰得手都麻了,却没敢问大山一句。她怕,怕问了,就把那点仅存的念想也打碎了。
“秋月,你去看看大山回来没?天都黑了。”婆婆又在催,声音里带着不安。李秋月看了眼窗外,天已经擦黑,山风卷着落叶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哭。
她拿起墙上的手电筒,裹了件厚外套就往外走。院门口的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她想起去年夏天,她和大山还在树下乘凉,大山给她剥荔枝,说“城里的水果就是甜,等明年我多攒点钱,带你去城里吃个够”。
路不好走,霜结在土路上,滑得很。李秋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邻村走,手电筒的光在前面晃着,照见路边的草上都挂着白霜,像撒了层盐。她忽然听见前面有说话声,是大山和刘佳琪。
她躲在一棵松树后面,心“怦怦”地跳,像要撞破胸膛。
“山哥,你明天还来帮我修鸡窝吗?”刘佳琪的声音带着撒娇的软,“我一个人弄不好,鸡都跑出去好几只了。”
“……再说吧,家里还有活要干。”大山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
“你是不是怕秋月姐生气啊?”刘佳琪笑了笑,“山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我就是忍不住想跟你待在一起。你看你家里,秋月姐天天就知道做饭洗衣,跟她在一起多闷啊,哪有跟我在一起有意思?”
李秋月的手攥得紧紧的,手电筒的光都晃了。她听见大山叹了口气,然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她不敢再听,转身就往回跑,眼泪砸在冻硬的土路上,瞬间就结了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只觉得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在打颤。婆婆问她怎么了,她摇了摇头,说大山还在忙,然后就躲进了里屋,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被子里还留着大山的味道,是阳光和柴火的味道,可现在闻起来,却像针一样扎人。她想起大山给她买的红绳,当初他给她系的时候,特意打了个死结,说“这样就不会掉了”,可现在红绳松了,就像他们的日子,慢慢的,就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院门“吱呀”一声响,是大山回来了。她赶紧擦干眼泪,坐起身,假装在缝补衣服。
大山走进来,身上带着那股陌生的香皂味,还有淡淡的酒气。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坐在床边,把鞋脱了,露出磨破的袜子。
“修好了?”李秋月先开了口,声音哑得厉害。
“嗯。”大山应了声,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刘佳琪……谢谢你了吗?”
“……给了我一碗酒。”
李秋月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线轴滚了几圈,停在大山的脚边。她看着大山的后脑勺,他的头发里已经有了几根白丝,是为这个家操的心,可现在,他的心好像不在这个家了。
“大山,”她轻声说,“你还记得你给我系红绳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大山的身子僵了一下,慢慢抬起头,眼里带着血丝。他看着李秋月腕间的红绳,线头松松垮垮的,像个笑话。“秋月,我……”
“你不用说了。”李秋月打断他,眼泪又掉了下来,“我都看见了,也都听见了。大山,我不怪你,也不怪刘佳琪,怪只怪我们……没缘分了。”
她解开腕间的红绳,轻轻放在枕头边。红绳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根断了的血管,再也拴不住任何东西。
大山看着那根红绳,忽然就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秋月,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觉得心里闷,佳琪她……她懂我……”
“懂你?”李秋月笑了,笑得眼泪更凶,“大山,你忘了你说过要带我去城里吃荔枝吗?忘了你说过不让我受委屈吗?你懂我吗?你知道我每天看着你去邻村,心里有多难受吗?你知道我夜里睡不着,想着你会不会回来,有多害怕吗?”
大山不说话了,只是哭。李秋月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就像爬了一整天的山,再也走不动了。
这时,堂屋传来婆婆的咳嗽声,比刚才更厉害了,还带着喘。李秋月赶紧起身,想去看看婆婆,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婆婆虚弱的声音:“秋月……大山……你们别吵了……妈都知道……妈老了,帮不上你们了……你们要是过不下去……就……就好聚好散吧……”
李秋月的腿一软,差点摔倒。她回头看了看大山,他还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根红绳,像拿着什么珍宝。她忽然觉得,这个家,就像灶膛里的火,慢慢的,就灭了,只剩下一堆冷灰。
那天晚上,李秋月一夜没睡。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霜越来越厚,把整个山都盖白了。大山在床边坐了一夜,也没说一句话。天快亮的时候,李秋月站起身,把自己的衣服收拾进红箱子里,还是三年前嫁过来时的那个红箱子,只是现在,箱子里的东西少了很多,就像她的心,空了一大半。
她走到大山身边,轻轻说:“大山,我走了。你好好照顾妈,也……好好跟刘佳琪过日子吧。”
大山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他想抓住李秋月的手,可李秋月躲开了。“秋月,别走,我错了,我再也不跟佳琪来往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晚了,大山。”李秋月摇了摇头,眼泪掉在红箱子上,“心要是凉了,就再也暖不热了。红绳断了,就再也系不上了。”
她扛起红箱子,走到院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三年的家。老槐树下的石凳还在,灶房里的锅碗瓢盆还在,婆婆的咳嗽声还在,可她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
山风卷着霜花,吹在她脸上,像刀子一样疼。她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往山外走,手电筒的光在前面晃着,照见路边的草上结着冰,像一串串眼泪。她想起大山当初给她系红绳时的样子,想起他说过的话,想起那些温暖的日子,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走在冰冷的霜降夜里。
远处的山村里,传来鸡叫的声音,天要亮了。李秋月擦了擦眼泪,加快了脚步。她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可她知道,她不能再回头了,就像那根断了的红绳,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霜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撒了一层雪。她走着,走着,忽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原来有些爱,就像山里的霜,看起来很美,可等太阳出来了,就化了,只剩下一地冰凉,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