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的渠水尚未完全润泽干涸的土地，京畿的疫情余波未平，另一股汹涌的“人流”却开始冲击着帝国都城本就脆弱的秩序。接连的天灾人祸，使得京师周边乃至更远地区的破产农民、失地流民，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源源不断地涌向天子脚下，祈求一线生机。
城门守军如临大敌，试图驱赶，却收效甚微。流民越聚越多，拥堵在各大城门之外，搭起简陋的窝棚，延绵数里。肮脏、混乱、饥饿、绝望，滋生出偷盗、抢劫、乃至小规模的骚乱。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差役疲于奔命，抓了一批又一批，打板子、抽鞭子，甚至投入大牢，但新的流民很快又填补空缺，问题如同野草，割了一茬又长一茬。治安急剧恶化，城内居民怨声载道，官员们焦头烂额。
朝会上，主管治安的刑部尚书面色憔悴，出列奏报流民之患，言语间充满了无力感：“…臣等虽竭力弹压，然流民如潮，驱之不尽，禁之不绝。抓不胜抓，狱舍亦将人满为患。长此以往，恐生大乱！”
龙椅上，嘉靖帝的脸色也不好看。流民聚集，有碍观瞻，更威胁稳定，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他看向户部尚书方钝：“户部赈济之事，如何了？”
方钝冷汗直流：“陛下，赈济粮款已按旧例拨付，然…然流民数量远超预估，且来源纷杂，难以核实户籍，常有周边刁民冒充流民，重复领取…杯水车薪，难以为继啊！”他说的也是实情，在纸质户籍和人工管理的条件下，想要精准识别和救济真正的流民，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大殿内一片沉闷。驱逐不行，抓捕不行，赈济也不行，仿佛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就在这时，小满出列了。他的声音平静，却清晰地打破了沉寂：“陛下，流民非洪水猛兽，乃失所之民。堵不如疏，禁不如管。旧法失效，盖因信息不清，管理失序。臣有一策，或可一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又是他！每次陷入僵局，总是这个黄小满能拿出些稀奇古怪却往往有效的法子。
“讲。”嘉靖帝沉声道。
“请陛下准臣，于京师九门之外，设立‘流动人口登记点’。”小满朗声道，“所有欲入城或已在城外滞留之流民，必须前往登记点，进行基本信息登记。登记后，发放‘临时身份竹牌’。”
“登记？竹牌？”刑部尚书皱起眉头，“黄侍郎，此举有何意义？流民岂会老实登记？即便登记，又如何防止作奸犯科？”
“尚书大人问到了关键。”小满不慌不忙，“登记，并非简单询问。其一，登记点由户部吏员、京营识字兵士及太医署派遣医官共同组成。吏员负责问询记录：姓名、原籍、大致年龄、体貌特征、流入原因、有何技能。兵士维持秩序，并协助记录体貌特征，如‘面有黑痣’、‘跛足’等。医官则进行最基础的体检，甄别是否患有显着疫病，以防瘟疫流入城内。”
他顿了顿，继续道：“登记所得信息，并非束之高阁。吏员需当日整理，以特定格式誊抄，快马送入户部‘清吏司数据房’，由专人录入‘云端’户籍数据库，设立‘临时流民’分类单独管理。此谓‘数据同步’。”
“而后，制作‘临时身份竹牌’。”小满从袖中取出一枚事先准备好的样本——一块打磨光滑的窄长竹牌，上面用烧红的细铁笔清晰地烙刻着一串编号：【甲辰·震·零伍贰柒】，编号下方，还刻着两个极简的符号：一个代表“男”，一个代表“健”。 “竹牌编号，独一无二，对应数据库中该流民之记录。凭此竹牌，流民可于指定粥厂领取每日口粮，可于官办工坊报名以工代赈，亦可申请进入城内寻找活计（需城内铺保）。一旦犯事，差役可凭竹牌编号，迅速从户部数据库调取其登记信息，按图索骥，极易追捕。反之，无牌者，一律视为闲杂流窜人员，不得领取赈济，不得入城，并由兵马司严加盘查驱离。”
小满将现代社会的“临时居住证”和“身份证管理系统”的理念，包裹上古朴的竹牌和数据库外衣，和盘托出。核心逻辑就是：用唯一的身份标识（竹牌编号）将匿名的流民“数据化”，纳入管理体系，给予基本生存保障，同时也施加约束和监督。
朝堂之上，安静了片刻。官员们都在消化这套闻所未闻的管理方法。
徐阶缓缓开口：“黄侍郎此策，看似繁琐，实则…颇有章法。给予身份，则民有所依；数据入库，则官有所据；凭牌行事，则有章可循。或可一试。”他看到了其中加强控制的潜力。
刑部尚书沉吟道：“若真能如此…的确比一味抓打要强。至少知道是谁犯了事，从哪里来的。”他看到了治安管理的便利。
嘉靖帝最关心的则是秩序和掌控。这套方法将不可控的流民变成了可查询、可管理的数据点，很符合他的胃口。“准奏！即着户部、五城兵马司、太医院，协同办理此事！黄卿，由你总揽！”
圣旨一下，雷厉风行。小满立刻抽调人手，在九门外搭建起简易的登记棚户。起初，流民们疑虑重重，不敢上前，唯恐是官府抓人的新花样。但很快，他们发现登记后真的能领到一块竹牌，凭竹牌真的能喝到比以往更稠一些的粥，甚至还能登记去做修路、挖渠的短工，换取更多的粮食！而只要安分守己，并无官差来寻衅。
于是，从众效应开始显现。登记点前排起了长队。户部吏员们忙碌地询问、记录，京营兵士努力地描述着体貌特征（“额有疤”、“眇一目”），太医们紧张地进行着最简单的望闻问切。
数据如同溪流，开始源源不断地汇入户部那座巨大的“数据云端”。陈实带着手下，日夜不停地将这些新来的“临时数据”录入格架系统，为每一个编号建立档案。
竹牌雕刻处，炉火熊熊，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竹片被灼刻的焦糊味。工匠们按照流水线作业，一人专司烙刻编号，一人专司烙刻性别、健康状况等符号，效率极高。
变化，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
城外的流民窝棚区，虽然依旧简陋，但秩序明显好转。因为有了身份和盼头，盲目骚乱减少了。粥厂前，人们拿出竹牌领取食物，虽然依旧清贫，但少了以往的哄抢和踩踏。甚至开始有一些小的集市自发形成，流民们用做工换来的微薄所得进行交换。
五城兵马司的差役很快体会到了好处。以往发生盗窃、斗殴，想要在数万流民中找出嫌犯，如同大海捞针。现在，只要受害者或目击者能提供大致体貌特征，甚至只是一个竹牌编号的片段，户部数据房就能通过“索引系统”，迅速筛选出符合条件的流民信息，大大缩小了排查范围！破案率显着提升，差役们的工作量反而下降了。
最感慨的莫过于刑部尚书。不过半月功夫，他案头关于流民引发的治安案件报告就少了一大截。这日他特意微服出城，看到登记点前有序的队伍，粥厂前凭牌领粥的场景，以及窝棚区那虽然贫困却不再死气沉沉的氛围，不禁对着陪同的小满长叹一声：
“以往老夫只知，乱民当以威刑制之。抓了打，打了关，却如扬汤止沸，越治越乱。今日方知，予其身份，授其活路，明其规矩，导其向善，竟比那杀威棒和牢饭…管用得多！黄侍郎，此法…大善！”
小满微微一笑：“尚书大人过誉。法乃工具，善用者，方能为善。”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严党的眼线早已将这一切报给了严世蕃。
“登记？竹牌？数据入库？”严世蕃在书房里咬牙切齿，“他这是要把所有人都变成他‘云端’里的一个数字！一个编号！连流民都不放过！”
他感到一种深刻的恐惧。小满的这套系统，正在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方式，渗透到帝国运行的每一个毛细血管，将一切变得透明、可查、可控。这让他这种习惯于在阴影和模糊地带运作的人，感到极度不适和威胁。
“不能让他这么顺利下去…”严世蕃眼中凶光闪动，“流民…既然是‘流’的，那就能‘动’…或许，可以再动一动…”
一个新的，更为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他要在小满这套看似完美的管理系统内部，制造一场“数据混乱”和“现实冲突”。
与此同时，小满站在户部数据房那巨大的格架前，看着新增的“临时流民”分类下，那越来越厚的索引卡片，心中并无太多喜悦。他知道，这仅仅是权宜之计，是治标不治本。真正的根源，在于土地，在于赋役，在于那些迫使农民离开家园的制度性原因。
管理好了流民，只是暂时缓解了症状。而他的时间，和帝国的积弊一样，都所剩无几了。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那红色的倒计时，如同催命的符咒，一刻不停地闪烁着。
下一场风暴，或许将来自这套刚刚建立、尚未稳固的系统内部。他必须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