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的雨下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夜校的窗纸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敲打着。
苏瑶正教孩子们写“雨”字,黑板上的笔画被她描得格外粗,可风裹挟着雨丝从窗缝钻进来,还是打湿了纸页的边角。
“苏老师,外面的河水涨起来了!”
狗剩突然扒着窗户喊,小脸上沾着泥点,“俺刚才看见李大爷往山上跑,说要去通知下游的人!”
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李家族长的吼声:“山洪要来了!赶紧往北山转移!”
教室里顿时乱成一团,孩子们吓得直哭,女人们慌手慌脚地收拾东西,李嫂抱着怀里的婴儿,手都在发抖。
苏瑶的心猛地揪紧,抓起墙上的马灯往门外跑,刚到院门口就撞见陆逸尘,他背着个旧帆布包,里面塞着急救包和几包干粮,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
“你带妇女和孩子先走,”他把马灯往苏瑶手里塞,声音被雨声劈得七零八落,“我去看看西坡的仓库,新谷种还在里面!”
苏瑶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指尖掐进他的皮肉里:“谷种可以再种,人不能出事!”
陆逸尘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突然转身往教室跑:“狗剩!丫蛋!你们俩带路,把大家领到北山的山洞里!”
他从包里掏出把柴刀塞给狗剩:“路上有树枝挡路就砍断,千万别回头!”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的河水已经漫过了石桥,浑浊的浪涛里卷着树枝和石块,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苏瑶一手牵着个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泥浆灌进鞋里,重得像灌了铅,可她不敢停,身后孩子们的哭声像鞭子似的抽着她的脚。
“苏老师,俺娘还在后面!”丫蛋突然哭喊起来,挣脱她的手就要往回跑。
苏瑶赶紧把她拉住,往山下看,只见李嫂抱着孩子陷在泥里,脚下的土地正在往下滑,眼看就要被涌来的洪水吞没。
“你带孩子们往前走,别回头!”苏瑶把丫蛋往狗剩怀里推,抓起马灯就往回冲。
雨水模糊了视线,她好几次差点滑倒,手里的马灯在风里摇曳,昏黄的光只能照亮眼前两步远的地方。
“李嫂!抓住我的手!”她扑到李嫂身边,伸手去拉她,可洪水已经漫到膝盖,浪头打来时,两人都被掀得一个趔趄。
李嫂把孩子往苏瑶怀里塞:“先救孩子!俺会水!”苏瑶刚把婴儿抱稳,就看见李嫂被一个浪头卷着往下游漂去,她的呼救声很快被雨声吞没。
“李嫂!”苏瑶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可怀里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她咬着牙转身往山上爬,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松,每走一步都像在悬崖边试探。
突然脚下一滑,她抱着孩子滚了下去,额头撞在石头上,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苏瑶被孩子的哭声惊醒,雨还在下,可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挣扎着坐起来,额头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流,糊住了眼睛。
怀里的婴儿还在哭,小脸冻得发紫,她赶紧解开自己的棉袄,把孩子裹在里面,用体温焐着。
“苏瑶!苏瑶!”远处传来陆逸尘的呼喊,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苏瑶赶紧举起马灯摇晃,灯芯在风里挣扎着亮了一下,又灭了。“我在这儿!”她扯着嗓子喊,声音却被雨声盖过。
就在她快要绝望时,一道手电光扫了过来,照亮了她沾满泥浆的脸。
陆逸尘疯了一样冲过来,看到她额头的血,眼睛瞬间红了,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纱布,抖得连结都系不上。
“孩子没事……”苏瑶抓住他的手,往怀里指,“李嫂她……”话没说完就被他抱住,他的怀抱很沉,带着雨水的冰凉和泥土的腥气,却让她突然觉得踏实得想哭。
“别说了,”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发颤,“我知道了,我们先上山。”
陆逸尘背着苏瑶,怀里揣着婴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洞走。苏瑶趴在他的背上,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和他每走一步时膝盖的颤抖。
她知道,他一定是把仓库的谷种转移完了才来找她,说不定还一路找了很多地方,不然不会累成这样。
“放我下来吧,”她拍着他的肩膀,“我能走。”陆逸尘却把她背得更紧了:“别动,你的额头在流血。”
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再坚持一会儿,到了山洞就好了。”
快到山洞时,他们遇见了张婶和几个男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火把,火光在雨里忽明忽暗。
“可算找着你们了!”张婶看见他们,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孩子们都在洞里,就等你们了!”
山洞里挤满了人,火把的光照亮了每个人疲惫的脸。
陆逸尘把苏瑶放下,立刻拿出急救包给她处理伤口,酒精棉球碰到额头时,苏瑶疼得抽了口气,他的手却突然停住,眼圈红了:“是不是很疼?”
苏瑶摇摇头,抓住他的手:“我没事,你快去看看其他人有没有受伤。”
陆逸尘点点头,转身去给孩子们检查,可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往苏瑶这边飘,像系着根看不见的线。
后半夜雨小了些,洞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婴儿偶尔的哭声和柴火噼啪的响。
苏瑶靠在岩壁上,看着陆逸尘给一个扭伤脚踝的老汉敷药,他的动作很轻,像对待珍贵的谷种,月光从洞口照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了层银边。
“谷种都运出来了?”她轻声问。
陆逸尘点点头,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多亏了赵建军和林晓燕,他们带着后生们往山上扛了三趟,一袋都没少。”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瑶的心跳漏了一拍,往他身边挪了挪,肩膀碰到他的胳膊:“我命大。”
陆逸尘转过头,火光在他眼里跳跃,像有两簇小火苗:“以后不许再这么冒险,听见没有?”他的语气很凶,眼里却藏着化不开的温柔。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有人从山下回来,说村子里的土坯房塌了不少,西坡的田地被冲毁了一半,幸好大家转移及时,没再出人命。
李家族长站在洞口,看着被洪水冲刷过的村庄,突然叹了口气:“只要人在,房子塌了能再盖,田地冲了能再种,啥都能重来。”
苏瑶看着远处露出的朝阳,把怀里的婴儿递给张婶,走到陆逸尘身边。他正望着被冲毁的谷田,眉头拧得很紧。
“别担心,”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我们可以育新苗,就像当年那样。”
陆逸尘转过头,看着她额头上的纱布,突然笑了:“对,就像当年那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个被泥水浸过的香囊,正是他端午节送她的那个,蓝粗布已经变成深灰色,可上面的谷穗还能看清轮廓。“捡着的,”他把香囊往她手里塞,“还能要。”
苏瑶捏着香囊,能感受到里面谷种的硬度,突然觉得,这场山洪虽然冲毁了很多东西,却冲不散他们心里的根。
就像这香囊里的谷种,就算被泥水浸泡,只要还有口气,明年春天照样能发芽。
下山的时候,陆逸尘一直牵着苏瑶的手,生怕她再滑倒。
阳光照在被洪水冲刷过的土地上,亮得有些晃眼,远处已经有人开始清理废墟,孩子们在田埂上捡着被冲来的贝壳,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苏瑶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觉得,这片土地就像个倔强的老人,不管经历多少风雨,总能让人重新燃起希望。
而她和陆逸尘,就像这土地上的两棵树,根早已缠在一起,不管洪水还是干旱,都能并肩站着,等着下一个春天。
回到知青点时,赵建军和林晓燕已经收拾出一间能住的屋子,灶房里飘着粥香。
“俺们在废墟里找到点米,”林晓燕往苏瑶手里塞了碗热粥,“快暖暖身子。”赵建军也笑:“陆逸尘,你俩可得好好补补,这次救孩子,你们是头功!”
苏瑶喝着热粥,看着陆逸尘被火光映红的脸,突然觉得,这灾后的清晨,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
因为她知道,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只要心里的根还在,就没有跨不过的坎,没有过不去的难。
就像这被洪水冲洗过的土地,虽然伤痕累累,却藏着更顽强的生机,等着他们用双手,种出更饱满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