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腹深处的静室,阴冷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成无形的枷锁。
林知微背靠着粗糙的石壁,手腕上被浸透了镇蛊水的麻绳勒出一道道红痕,火辣辣的痛感却远不及她内心的冰寒。
她抬起眼,看着那个端着药汤走来的老瘸子,他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要将满腔的怨恨都踩进这坚硬的石地里。
药碗被重重地顿在地上,褐色的汤汁溅出几滴。
老瘸子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和痛苦,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破锣:“我儿子,当年也是这么被人‘救’死的。”
林知微的脸上浮现一抹苦涩的笑意,带着一丝悲悯,也带着一丝常人无法理解的执拗:“可我救的,是未来。”
这句听起来无比宏大的话语,在老瘸子耳中,只化作了最尖锐的嘲讽。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的临时医帐内,原本昏迷的苏绾猛地睁开了双眼,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喘息着。
她手腕上那串细密的金链正疯狂震动,发出细碎而急迫的嗡鸣,仿佛在警示着什么。
她虚弱地抬起头,视野从模糊到清晰,映入眼帘的是陈九陵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写满关切的脸。
“你……”苏绾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你删了我的记忆?”
陈九陵高大的身躯猛然一僵,眸光微闪,却没有回答。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苏绾却笑了,那笑容苍白而脆弱,却带着一丝狡黠和令人心碎的温柔:“下次……别替我删记忆了,我想记得……记得你抱我的每一秒。”
她的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陈九陵心中最柔软也最空洞的地方。
那个被他亲手封存的、抱着她穿过火海的记忆片段,此刻只剩下一片逻辑上的空白。
他知道自己做过,却再也感受不到那份温度和心跳。
苏绾的气息越来越弱,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用尽力气,从怀中摸索出一个精巧的机关匣,指尖微动,匣子弹开,露出一张用特殊材质制成的微型地图。
地图上不仅用朱砂线标注出了几条复杂的逃生路线,更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蝇头小字标记着一个地点:藏龙阁·东偏殿·第三根蟠龙柱。
“春娘临死前告诉我……”她喃喃自语,仿佛在陈述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玄清门最原始的档案,不在主库,而在‘罪碑之下’。那里……埋着他们永远不敢公开的‘赎魂录’。”
陈九陵的心猛地一沉。
赎魂录,光是这三个字,就透着一股血腥与绝望。
他下意识地握紧苏绾冰冷的手,想要给她传递一些力量,可脑中闪过的,却是昨夜封存记忆时那段被剥离的触感,心头霎时空落落的。
他强行压下这股异样,沉声道:“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
苏绾却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我不一定能好……但你,你要答应我,别变成他们口中……那种没有感情的怪物。”
陈九陵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医帐。
回到自己的营帐,他没有片刻迟疑,径直闭上双眼,意识沉入了那条由无数战魂碎片构筑的精神长廊——记忆回廊。
这里,曾是他最强大的武器库,如今却只剩下一片死寂。
冰冷的画面如同卷宗般陈列,所有的情感波动都被精准地剔除,只剩下最纯粹的逻辑推演和数据分析。
他试图回想苏绾刚才那个脆弱的笑容,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那动人心魄的弧度,而是一串冰冷的数据——根据金链震动的频率和幅度,反向推演出她当时的面部肌肉牵动模式。
他猛地睁开眼,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天灵盖。
他终于彻底醒悟:每一次催动心蛊进行极限防御,每一次为了隔绝情感波动而封存记忆,都是在对他自己的灵魂进行一次凌迟。
他正在亲手割舍掉那些让他之所以为人的珍贵情感。
他从怀中取出那颗从林知微身上搜出的药丸,放在石臼中细细研磨。
一股奇特的草木清香弥漫开来,他用银针蘸取粉末,仔细分辨。
片刻后,他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忘忧引。”
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草药,本身无毒,但与其他几种药材混合后,便会成为一种能精准抹除极端情绪的“仁慈之毒”。
林知微给他吃的,根本不是单纯的解药,而是在潜移默化地“净化”他的情感。
他深吸一口气,走出营帐,召集了秦越、小石头等核心成员。
“下一步,目标,藏龙阁。”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秦越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说道:“头儿,林知微虽然被我们抓了,但她布下的‘七情蛊阵’必然还有后手,藏龙阁恐怕是龙潭虎穴。”
“我知道。”陈九陵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造型奇特的铜哨,递给小石头,“这是用铁甲巡灵的胸甲碎片混合赤铜打造的,你随身带着。一旦听到任何诡异的笛声或箫声,立刻吹响它,它发出的声波能扰乱蛊虫的指令。”
小石头郑重地接过铜哨,紧紧攥在手里。
陈九陵又看向一旁那尊沉默的铁甲巡灵:“你留下,保护苏绾,一步也不准离开。”
那具空洞的头盔缓缓颔首,胸前那块缺失的护甲处,蓝色的核心光芒闪烁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回应。
最后,陈九陵的目光投向远方山峦间那座若隐若现的阁楼影子,声音低沉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一次,我不再躲避记忆了。”
启程的前一夜,万籁俱寂。
昏睡中的苏绾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梦呓,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牵动了腕上的金链,发出一阵细微的轻响。
守在床边的陈九陵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才勉强听清那句破碎的话语。
“九哥……回家的路,我们……一起走。”
陈九陵久久地伫立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雕。
良久,他才缓缓地从腰间解下一块冰冷的腰牌,上面深刻着两个篆字“统帅”,以及他的名字——陈九陵。
他将这块代表着他身份与一切的腰牌,轻轻地、郑重地放入了苏绾的手中。
而此刻,在无人知晓的藏龙阁最深处,一个身着宽大黑袍的身影,正对着一局残棋。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冰冷的铜雀令,不急不缓地放在了棋盘的一角,恰好形成了一个绝杀之势。
他看着那枚铜雀令,仿佛在看一个有趣的猎物,唇边勾起一抹幽深的笑意,轻声道:“这一子,是你自愿走进来的。”
夜色渐褪,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
棋局已定,杀机四伏。
而在这盘牵动无数人生死的大棋之外,另一场更直接、更残酷的对峙,也即将随着晨雾的弥漫而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