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无形的威压,仿佛是整片海洋的意志凝聚而成,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吱嘎——”
渔船猛地一震,像是被水下看不见的巨手狠狠攥住,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秦越死死抱着舵柄,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惊恐地看着驾驶舱内那只老旧的罗盘,指针如同发了疯的野兽,毫无规律地疯狂旋转。
“有东西……船底有东西在刮!”一个船员脸色惨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是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慢而沉重,像是巨兽的鳞甲擦过木质的船底,每一下都仿佛在丈量着他们的生命。
秦越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沙哑道:“老瘸子说的没错……归墟之外,每近十里,人心就乱一分。我们现在……已经入了魔障!”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如铁的陈铁樵猛然转身,手中百炼钢刀豁然出鞘,刀锋如一道冰冷的闪电,直指船尾方向!
“那是什么!”
众人循着刀锋望去,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在浓得化不开的晨雾中,一排排残破的桅杆竟悄无声息地浮现,像是一片从海底升起的死亡森林。
紧接着,一艘庞大而腐朽的战船轮廓缓缓驶出,船体布满青黑色的海藻和藤壶,仿佛已沉睡千年。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甲板上站着的数十道身影。
他们身披锈迹斑斑的古代战甲,手中紧握着长戈,面目被头盔的阴影笼罩,唯有一双双空洞的眼眶,齐刷刷地转向了他们这艘渺小的渔船。
一股死寂的杀气,跨越时空而来。
陈九陵肩上的铁甲巡灵胸前金光急促闪烁,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嘶吼,这是最高级别的威胁警示!
船上的气氛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变得奢侈。
陈九aring陵却异常冷静,他伸手按住身边陈铁樵紧握刀柄的手,目光如炬,冷冷地凝视着那艘鬼船,一字一顿道:“别冲动,这不是鬼船……是‘断桅鬼船阵’投下的幻象。”
他从怀中摸出三片薄如蝉翼的玄棺残片,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依次贴在自己的眉心、左太阳穴和右太阳穴上。
残片触及皮肤的瞬间,便如冰雪消融般没入其中。
“武意通玄!”
陈九陵双目骤然闭合。
刹那间,他眼前的黑暗被无数纷乱的画面撕裂——深海之下那座宏伟的琉璃宫殿,宫殿中央那口倒悬的巨大黑棺,以及苏绾在昏迷中用狐爪在他脑海里反复划出的那个海图坐标!
所有线索如电光火石般串联在一起!
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反手从行囊里抓出一块被烧得焦黑的布条——那是老瘸子唯一的遗物。
他看也不看,直接将其投入身旁翻涌的海水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布条遇水,非但没有下沉,反而“噗”地一声燃起一簇幽蓝色的火焰!
火焰贴着海面,不被风浪所灭,反而随着一道肉眼难辨的波纹,迅速扩散成一道清晰的弧线,指向浓雾深处的另一个方向。
“是热流!”陈九陵低喝出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片蜃楼幻象,是海底火山喷口的高温海水折射光线形成的!我们走火线,那里才是生路!”
所有人都被他的判断惊得目瞪口呆。
陈铁樵牙关紧咬,脸上肌肉抽搐:“疯了!你这是拿所有人的命去试一个猜想?”
陈九陵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不,我拿的是三百个兄弟的执念来赌。他们当年战死之前,也曾在这片海域冲杀过,我相信他们的英魂会指引我!”
他的话语中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秦越一咬牙,猛地转动舵柄,渔船在海面划出一道巨大的水痕,毅然决然地顺着那道幽蓝色的焰弧冲了过去。
果然,驶入“火线”之后,四周的浓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那艘压迫感十足的鬼船也随之扭曲、淡化,最终消失不见。
众人刚松一口气,一阵若有似无的笛音却再次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笛音比之前在岛上听到的更加诡异,像是掺杂了无数冤魂的哭嚎,正是改良版“七情蛊阵”的余毒在作祟。
船上体质稍弱的船员立刻开始耳鸣目眩,更有甚者,竟抱着头痛苦地哀嚎起来。
就连意志坚定的秦越也受到了影响,他眼神迷离,喃喃自语:“主帅……是您回来了吗?您终于回来接我们了……”
“醒来!”
陈九陵一声暴喝,反手将破阵长矛的末端重重往甲板上一顿!
“咚!咚!咚!”
三声闷响,沉重而富有节奏,竟是古战场上用以打断敌军冲锋节奏的“断更鼓”!
这股震荡之力透过船体传导至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暂时扰乱了那诡异的笛音。
但这还不够!
陈九陵目光如电,迅速扫过船舷,最终锁定在一块不起眼的青铜残片上——那是昨夜小石头好奇,从一条废弃的旧锚链上拆下来的零件,随手嵌在了船舷的缝隙里。
他的矛尖轻灵一点,精准地触碰在那块饱经海水侵蚀的青铜残片上。
“武意通玄,开!”
一股磅礴的武意顺着矛尖涌入残片,瞬间,一段尘封百年的记忆洪流冲入他的脑海!
那是惊涛骇浪的古战场,一名赤裸上身的旗手,正抱着一根巨大的船锚,对着漆黑的海水发出震天怒吼。
他的吼声并非毫无章法,而是一种独特的声波,借助海水的传导,竟能将命令清晰地传递给水下潜行的千军万马!
“原来如此……这就是‘涛音传令意’!”
陈九陵瞬间顿悟。
他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俯下身,将一滴精血滴入矛尖触碰的海水中。
“嗡——”
他手腕一振,破阵矛的矛身立刻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特定频率高速震颤起来。
这股震动通过精血为引,在水中反向释放出一道道低频声波,如同一面无形的盾牌,精准地抵消了那惑人心智的笛音。
船上众人的痛苦呻吟声戛然而止,眼神也逐渐恢复了清明。
渔船如离弦之箭,冲破了最后的迷障,突进至归墟海沟十里禁区的边缘!
也就在这一刻,整片海面骤然沸腾,像是被煮开的滚水。
“咕嘟……咕嘟……”
九盏用完整人类头骨制成的灯笼,幽幽地从深海中升起,惨绿色的鬼火在空洞的眼眶中跳动。
它们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将渔船困在中央。
圆圈的中心,海水分开,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他脚踏波涛,如履平地,身形枯瘦,只剩一条手臂,另一边的袖管空空荡荡。
腰间挂着一串更小的、由婴孩头骨串成的人骨灯,手中则捧着一卷古老的卷轴,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大字——《镇海经》。
来人正是这片禁海的守护者,潮隐真人。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礁石摩擦:“此地非生人可入,尔等速速退去,尚有一线生机!”
陈九陵昂然立于船首,狂风吹动他残破的战袍,猎猎作响。
他手中破阵矛横指前方,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海浪的轰鸣:“我不是来闯的。我是来,找回家的路。”
潮隐真人的目光,猛地落在他身上战袍一角那个早已褪色、却依旧能辨认出的家族纹路上,浑浊的瞳孔骤然紧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这个气息……是你?!不可能!”他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父亲说过,那位将军忠烈无双,宁死不降,魂镇归墟!他绝不该归来,更不该引来滔天大灾!”
话音未落,海底深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仿佛沉睡的巨龙苏醒。
整片海域剧烈翻涌,一道通天巨浪拔地而起,将小小的渔船像一片落叶般掀至半空!
失重感和天旋地转中,渔船重重坠落。
但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发生,渔船反而落入了一片诡异至极的平静水域。
四周的浓雾在瞬间散尽。
眼前的景象,让船上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
一座宏伟壮丽的琉璃宫殿,正以倒悬的姿态,静静地悬浮在下方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之上。
它不是实体,更像是一个巨大而清晰的投影。
宫殿由九根通天彻地的白玉巨柱环绕,而在那九根玉柱的中央,静静地悬浮着一口巨大的纯黑之棺。
棺椁之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一行血色大字,那笔迹,陈九陵至死也不会忘记——正是萧承煜的亲笔:
“魂不归,国不立。”
就在这时,一直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的苏绾,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狐瞳中没有丝毫神采,却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执念。
她的指尖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无意识地划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身下的船板上,深深地刻下了七个扭曲的古字:
“妾守宫门,待君百年。”
刻完这七个字,她身体一软,再度昏厥过去。
陈九陵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座沉没的宫殿,缓缓摘下了脸上的墨镜。
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赤红色瞳孔,在琉璃宫殿幽光的映照下,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
“你说你要等我……”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那这一趟,我不带一个活人进去,也要把你带出来。”
而在他们视线无法触及的远处,一座漆黑的暗礁之下,被粗大铁链束缚着手脚的鲛奴阿鲛,缓缓抬起了头。
他望着那座倒悬的琉璃宫,眼中交织着刻骨的恨意与晶莹的泪光,嘴唇翕动,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呢喃:
“……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