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幽光骤然放大,化作吞噬一切的漩涡。
骨桥尽头的地面瞬间变得如同流沙,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从下方传来,将整支队伍猛地拽入深渊。
火珊瑚婆的身影在跌落的瞬间便化作点点火星,消散无踪。
陈九陵只来得及将苏绾死死护在怀中,便感到天旋地转,周遭的一切景物都被扭曲、拉长,最终崩解成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
下一刻,刺鼻的血腥味灌入鼻腔,震天的喊杀声与绝望的哀嚎刺破耳膜。
陈九陵猛然睁眼,眼前不再是深渊,而是三年前那个让他午夜梦回的地狱——大楚刑场。
三百名身经百战的陷阵营精锐,此刻却像牲畜一样被剥去甲胄,反剪双手跪在泥泞的血泊中。
他们昂着头,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对他的愧疚与不舍。
“将军!我等无悔!”
“将军快走!为我们报仇!”
刽子手高举的鬼头刀反射着阴冷的天光,而他自己,却被困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之内,只能透过一面铜镜的缝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足兄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
“若你现在能出去……还敢不敢开门?”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无尽的诱惑与嘲弄。
“滚开!”陈九陵目眦欲裂,咆哮着便要冲向那扇紧闭的石门。
可他的身体却像灌满了铅,每挪动一寸都需耗尽全身力气。
这是归墟镜的规则,它将人内心最深的执念化为牢笼,唯有亲手斩断,或是彻底沉沦。
他挣扎着,怒吼着,眼睁睁看着屠刀落下,鲜血溅上铜镜,将他最后的一丝视野染成绝望的赤红。
就在他神智即将被无尽的悔恨与无力感吞噬时,一阵空灵飘渺的歌声穿透了喧嚣的刑场,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他艰难地转头,只见刑场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踏着血泊而来的白衣女子。
她面容美艳不可方物,神情却带着一种非人的悲悯。
歌声正是从她口中传出,字字句句都像泣血的杜鹃。
“将军……莫听……真言藏在……皮下。”
话音未落,在陈九???陵惊骇的注视下,那女子竟伸出纤长的指甲,狠狠划过自己的左脸,然后用力一撕,竟将半张人皮活生生扯了下来!
皮下没有血肉,而是密密麻麻、闪烁着幽光的符文,烙印在森白的骨骼之上。
她毫不在意,继续吟唱,声音愈发清晰:“龙骨为轴,血泪为引,双魂契钥,开天门。”
每唱一句,她便撕下一块皮肤,很快,那张绝美的脸庞就变成了一具挂着零碎皮肉的骷髅,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死死地盯着陈九陵。
媒介!
她不是敌人,是火珊瑚婆用某种秘法送进来的信使!
陈九陵脑中一道电光闪过,瞬间明悟。
这幻境看似要他做出选择,实则是要他承认过去!
救?
他根本救不了!
这只是回忆!
“我不救他们……但我记得他们!”他朝着铜镜中的血色世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他不再试图冲撞,而是猛地抽出背后的破阵矛,用锋利的矛尖划破掌心,将滚烫的鲜血狠狠抹在眼前那片冰冷的铜镜之上。
“你们的每一张脸,每一次呼吸,我都刻在骨子里!这笔血债,我陈九陵不死,便永不终结!”
鲜血如同活物般渗入镜面,原本坚不可摧的幻象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哀鸣,随即轰然碎裂!
周遭的血色与喧嚣如潮水般退去,陈九陵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悬浮于无尽雾气中的青铜祭台之上。
祭台四周,雾气翻涌不定,隐约能看到老瘸子、秦越等人各自被困在一团扭曲的光影中,表情痛苦,显然也陷入了各自的执念。
不远处的铁甲巡灵半个身子都嵌进了地面,胸口的金光却前所未有地急闪起来,直直指向祭台中央一面布满裂纹的古老铜镜。
陈九陵快步上前,手指刚刚触碰到那冰冷的镜面,一股庞大的信息流便顺着指尖涌入脑海——武意通玄,被动触发!
一幅幅画面在他眼前飞速闪过:白发苍苍、身披残破金甲的老将,在一片皇城废墟之上,神情肃穆地将一枚龙纹玉圭亲手封入第四片玄棺残片之中。
他听到了老将的低语,声音跨越了时空,带着无尽的沧桑与期许:“唯有双魂同契者,可承吾志,开此归墟。”
画面一转,那张只剩下颅骨的脸再度浮现,正是方才的白衣女子。
她的骷髅头骨轻轻点了点那面破碎的铜镜,一道意念直接传入陈九陵心中:“她不是凡人……她是守宫祭司转世……钥匙,在她的梦里。”
她?苏绾!
念头刚起,祭台猛然一震,四周雾气再度翻涌,将他卷入第二重幻境。
这一次,是滔天的巨浪和燃烧的夜海。
大楚水师的战船在海啸中如同脆弱的玩具,被轻易撕成碎片。
一个年轻的身影在烈火中对着旗舰疯狂咆哮:“父亲!不要沉锚!我们会全军覆没的!”
那是年轻时的潮隐真人,也就是老瘸子。
而陈九陵自己,则被数根粗大的铁钉钉在旗舰的桅杆上,烈焰灼烧着他的皮肉,却无法动弹分毫。
又是无力回天的绝境。
但这一次,陈九陵没有挣扎,他缓缓闭上双眼,心神沉入识海。
他没有去回想这场灾难,而是回忆起昨夜在营帐中,自己逼出那滴决意之泪的瞬间——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是死局,仍一往无前的决绝意志!
“我的兵,从来不怕死!”他猛然睁开双眼,瞳孔中燃烧着不屈的战意,“他们怕的,是没人为他们收尸!”
他将那段凝练到极致的赴死记忆,悉数注入自己的武意通玄之中,对着幻境的核心发出咆哮。
话音刚落,他手中竟凭空凝出一面巨大厚重的青铜巨盾,盾面上刻满了不甘与悔恨的纹路——这是老瘸子的执念所化!
“给我破!”陈九陵挥舞着巨盾,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咆哮的海啸核心。
镜面破碎声再度响起,火海与怒涛瞬间消散。
几乎没有喘息之机,第三关接踵而至。
古墓派的庭院,血流成河。
玄清门的道士们发出狰狞的狂笑,挥舞着长剑,收割着一条条生命。
祠堂的角落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死死蜷缩着,眼中满是恐惧与仇恨,小小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枚刻有双狐图腾的铜色钥匙。
是苏绾的童年!
陈九陵心中一紧,立刻就要冲过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死死挡在庭院之外。
就在他焦急万分之际,现实世界中,被他护在怀里、沉在镜湖之底的苏绾,指尖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一缕微不可察的银光,从她背脊上那神秘的鳞状纹路中溢出,顺着冰冷的湖水,悄无声息地蔓延至青铜祭台之上。
陈九陵瞬间感应到了这股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呼唤。
他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破阵矛的矛尖上,对着那无形的屏障怒喝:“你守宫门百年,我便闯这地狱千次!开!”
血雾弥漫间,他强行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抽离出一段与苏绾在东海之滨并肩看日出的温暖画面。
他将这段珍贵的记忆点燃、献祭,狂暴的意念瞬间化作一支凝练到极致的银色飞针——这是苏绾机关术中的怨念所化!
飞针破空,无视了屏障,精准地刺入了幻境中那个带头屠戮的道士眉心——那里,正是整个幻境的主阵眼!
三关已破。
眼前的血色庭院如琉璃般寸寸碎裂,露出了青铜祭台原本的模样。
祭台中央,那面破碎的铜镜缓缓升起,下方一道通往更深处的幽光阶梯,悄然浮现。
而在那片死寂的镜湖最深处,那具始终端坐不动的归墟侯枯骨,覆盖着尘埃的嘴角,竟无声无息地,缓缓扬起了一丝诡异的弧度。
阶梯已现,而那具枯骨的微笑,却比深渊本身更加冰冷,仿佛一场真正的审判,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