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陵的指节在破阵矛柄上扣出青白,楼梯尽头的白影却在他话音未落时退开半步,露出背后朱漆门扉。
门楣金漆剥落处,“结盟厅”三字在阴风中泛着冷光——这是整艘机关船第二层的所在。
苏绾在软榻上突然发出低吟,后颈青黑印记随着呼吸起伏,像团烧不透的炭。
陈九陵刚要探手去抚,她却猛地攥住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骨缝。
少女眼尾泛红,嗓音带着未醒的混沌:“盟书......第三条......”
话音未落,门扉“吱呀”自启。
三具半人高的机关人偶端坐在厅内檀木椅上,中间那具着月白绣蝶裙,是柳含烟的模样;左侧玄色道袍的应是玄清掌门,右侧灰布短打的老妇则与苏绾随身携带的《古墓派宗谱》里初代祖师画像分毫不差。
“戊辰年秋,古墓派、玄清门共立盟约。”柳含烟人偶的喉管发出金属摩擦声,“第一条,共享南北龙脉图录;第二条,互派弟子研习机关术法;第三条,共治天下......”
“不对!”苏绾踉跄着扑到案前,指尖几乎戳上人偶的青铜面额,“我背过盟书原文!
第三条是’共守龙脉‘,不是’共治‘!“她脖颈青筋暴起,记忆如潮水倒灌——十岁那年,她跪在前厅抄盟书,柳含烟亲手握着她的笔:”小绾记好了,我们守的是地下的骨,不是地上的权。“
话音刚落,地面突然传来沉闷的转动声。
陈九陵瞳孔骤缩,拽着苏绾往旁一滚,数十根青铜锁链自穹顶破风而下,链头倒刺泛着幽蓝毒光。
蛊哑童早缩在角落,骨哨含在嘴里吹出短促的颤音——这是他们约定的“急险”信号。
“机关改了条款内容当引信!”陈九陵将苏绾护在身后,破阵矛斜挑开扫向她腰腹的锁链,“找触发源!”他余光瞥见墙上挂着枚双鱼玉佩,玉身沁着暗血,正是方才在女伶琵琶里瞥见的残片。
指尖触到玉佩的刹那,武意如火山喷发。
大楚将军的记忆里突然叠入另一幅画面:月黑风高夜,小丫鬟捧着盟书副本缩在偏房,烛火映得她脸上泪痕发亮。“柳姑娘说要改‘共治’为‘共守’,可玄清门的人......”话未说完,窗外掠过黑影,银线穿透她咽喉的瞬间,玉佩摔在青砖上,血珠渗进双鱼眼睛。
“原来是你!”陈九陵低喝,反手将玉佩掷向主座人偶咽喉。
青铜齿轮咬合的脆响里,所有锁链骤然静止,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暴雨。
苏绾扶着案几站起,目光落在柳含烟人偶微翘的指甲上——那是她亲手用凤仙花染的,连甲缘的月牙白都分毫不差。“姑母......”她伸手触碰人偶冰凉的脸颊,“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改盟书?
所以让丫鬟抄副本,所以故意留下玉佩当证据?“
回答她的是楼上传来的琵琶声。
这次不是《霓裳羽衣曲》的清越,倒像是有人含着血在弹,每一声都带着裂帛似的哭腔。
蛊哑童猛地跳起来,骨哨“咔”地咬断半根——他能听见机关内部齿轮的转动频率,此刻却混进了活人的呼吸声。
“三层!”陈九陵拽起苏绾往楼梯跑,“那女伶不是死物!”
“嫁衣阁”的门是用红绸系的,风一吹就散成碎蝶。
镜前坐着的红袖女伶正用象牙梳梳头,每梳一下,铜镜里就多道血痕。
苏绾的脚步顿在门口——镜中映出的不是女伶,是她自己。
月白喜服绣着并蒂莲,头冠上的珍珠坠子晃得人眼晕。
她身后站着玄清门的白砚舟,那是三年前在藏龙阁见过的青年才俊,此刻正将一纸休书递到她面前:“苏姑娘,玄清与古墓,只能选一个。”
幻象里的苏绾抬手要接,指尖几乎碰到休书边缘。
陈九陵瞳孔骤缩,破阵矛横扫击碎铜镜。“啪”的脆响中,镜面裂成蛛网,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银丝提线——女伶的每根发丝都连着提线,像被无形的手牵着起舞。
“抓住她的头发!”苏绾突然喊,“姑母说过,机关傀儡的命门在发尾的续命结!”
陈九陵反手扣住女伶后颈,指尖触到一缕湿润的断发。
武意如电流窜遍全身,他眼前闪过柳含烟悬在房梁上的身影,红盖头落在地上,露出颈间勒痕:“玄清要的不是联姻,是古墓派的机关术......我死了,他们就没借口动手......”
“原来你是假死!”陈九陵捏断那缕断发,女伶的琵琶“当啷”坠地,提线“唰”地缩回墙内。
苏绾扶着残镜喘气,镜中自己的喜服正缓缓褪成素色,像被谁泼了盆黑水。
第四层“焚稿台”的门开在镜后暗格里。
陈九陵刚跨进去,就感觉头皮发炸——无数写满机关图的绢帛悬浮空中,每根丝线都泛着幽蓝微光。
蛊哑童缩在他脚边,用骨粉在地上画了个骷髅头:这是“灰烬风暴”的标记,碰一下就成灰。
苏绾却往前迈了一步。
她从怀里掏出本残册,封皮磨得发毛,正是幼时临摹的《机枢要略》。“这是我抄的。”她轻声说,“不算偷。”
陈九陵突然明白过来。
他抓住她手腕,在空气中划出古墓派嫡传的“认主印”——那是柳含烟手把手教她的,指尖转三圈再点在眉心。
与此同时,他运转“匠意共鸣”,武意顺着苏绾的脉搏渗进残册。
悬浮的绢帛突然动了。
它们像被风吹的纸鸢,纷纷折叠成纸鸾,翅尖沾着墨香绕苏绾飞了三圈,最后“刷”地钻进她残册里。
陈九陵听见细微的“咔嗒”声——机关认可了原主的传人。
通往第五层的门缓缓开启,门楣刻着“信则生,疑则亡”。
柳含烟的白影再次浮现,这次她的左臂泛着青铜冷光,与苏绾后颈的青黑印记遥相呼应。“你以为逃过了机关?”她的声音像冰碴子,“若今日玄清再递盟书,你接,还是不接?”
苏绾抬头,眼里没有犹豫。“我不拜盟书。”她伸手握住陈九陵染血的手掌,“只信眼前人。”
整层楼突然亮起暖光。
锁芯转动的轻响中,第五层的门完全敞开。
可苏绾刚跨出一步,就眼前发黑栽进陈九陵怀里。
他接住她时,瞥见她颈侧浮出一圈青紫色纹路——和柳含烟左臂的机关纹路,分毫不差。
“九哥......”苏绾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好像......想起来了......”
陈九陵刚要应,船外突然传来狂风呼啸。
那风不像普通江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船板“咯吱”作响。
蛊哑童猛地抬头,用骨粉在地上画了座雪山——是葬忆谷的方向。
舱门被风撞开,雪花裹着寒意灌进来。
陈九陵抱着苏绾冲到船头,只见远处风雪中,一个身影正跌跌撞撞往这边跑。
那人身量未足,腰间挂着串铜铃,每跑一步都发出清脆的响。
“是......”陈九陵眯起眼,雪花落进他睫毛,“寻我们的人?”
他收紧臂弯里的苏绾,破阵矛在掌心转了个花。
不管来的是人是鬼,这趟摸金局,才刚入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