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如刀,割裂了东岭断碑谷的死寂。
陈铁樵魁梧的身躯跪在一座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无名石碑前,神情肃穆得像一尊雕像。
他手中紧攥着那本抄录的“赎魂录”,一页,又一页,亲手送入跳跃的火舌。
昏黄的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化作纷飞的黑蝶,承载着无数冤魂的墨迹被狂风卷起,彻底消散于这片埋葬了太多秘密的焦土。
这是一种仪式,更是一种决绝的宣告。
“三十年了……”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仿佛是从墓碑的缝隙里挤出,“终于……终于有人敢再念出这个名字。”
陈铁樵猛然回头,只见一个身形佝偻的白发老卒,拄着一杆断裂的铁枪,颤巍巍地从一块巨石阴影中走出。
他的军甲早已锈蚀不堪,脸上沟壑纵横,唯独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竟透出一丝微弱的光,那是积压了三十年的期盼与激动。
陈铁樵认得他,是谷中最后一个守墓人,平日里沉默寡言,与哑巴无异。
然而,老卒的话音未落,一阵诡异的笛音毫无征兆地划破风声,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
那笛音初听悠扬,细品却带着一股令人骨头发麻的阴柔,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丝线,要钻进人的七窍,操控魂灵。
陈铁樵脸色剧变,这音律,分明是鬼面盟的“七情蛊阵”,但又有所不同!
它变得更加阴险,更加难以防备!
空气中,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随之弥漫开来,那是“安魂香”的味道,一种能放大蛊阵效果,让人在极乐幻境中沉沦死去的剧毒!
“小心!”陈铁樵暴喝一声,试图屏住呼吸,但已然晚了。
身旁的老卒身体剧烈一颤,眼中刚刚燃起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空洞与祥和。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满足的微笑,口中喃喃自语:“少主……少主救我……我……我不痛了……真好……”
话音未落,他双膝一软,竟面带微笑地跪倒在地,生机如退潮般迅速消逝。
“老钟!”陈铁樵目眦欲裂,三十年的坚守,竟在最后时刻,以如此荒诞的方式终结!
他怒吼一声,腰间的“断魂”战刀锵然出鞘,刀锋的寒芒撕裂了昏暗的空气。
可他还没来得及找到吹笛之人,周围的阴影里,忽然涌出数十个村民。
他们都是这断碑谷附近村落的居民,此刻却个个双目赤红,神情癫狂,手中举着锄头、石块,将陈铁樵团团围住。
“是你!是你带来了灾祸!”
“恶鬼!他念了那个名字,把诅咒引来了!”
“滚出去!滚出东岭!”
污言秽语和石块一同砸向陈铁樵。
他挥刀格挡,却不愿伤及这些同样被蛊惑的无辜之人。
这些人的面孔,或熟悉或陌生,此刻却都扭曲成了最狰狞的模样。
他们不是敌人,却成了比敌人更难缠的枷锁。
愤怒、悲恸、无力……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
他抱住头,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坚如钢铁的意志在这一刻几近崩溃。
就在这绝望之际,一道清冽高亢的铜哨声陡然从远处山坳传来,其声如金石交击,穿云裂石!
这哨音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与那阴柔的笛音悍然对撞。
空气中荡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波纹,那催命的“安魂香”竟被这股声浪硬生生驱散,村民们眼中的赤红也随之褪去,纷纷露出迷茫之色,随即惊恐地瘫倒在地。
陈铁樵猛地抬头,只见山坡上,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风而立,正是小石头!
在他身后,十数名身着玄铁重甲、手持镇魂长戟的铁甲巡灵悄然列阵,杀气凛然,宛如从地府中走出的勾魂使者。
几乎在同一时刻,百里之外的烬火营废墟,陈九陵正潜行于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之中。
这里曾是鬼面盟最核心的火器工坊,一场大火将其焚烧殆尽,只留下遍地的焦土与锈迹斑斑的残炮,无声诉说着昔日的疯狂。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在一堆被烧得半焦的瓦砾中,翻出了一块尚未燃尽的账册残页。
纸张边缘已被火舌舔舐得焦黄卷曲,但上面的几行字迹,在特殊药水的浸润下,依旧清晰可辨。
“百草堂供药·每月七车·含‘静神引’‘忘忧引’‘顺心散’。”
陈九陵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静神、忘忧、顺心……好一个百草堂,好一个救死扶伤的善地!
难怪东岭郡的百姓愚昧至此,遇事不问青红皂白,只知跪求百草堂的“神医”救治。
原来他们从幼时起,就被这些包裹着糖衣的药物,一点点磨平了棱角,抽走了血性,喂养成了一群只会感恩戴德的听话绵羊!
“咳……咳咳……”
忽然,墙角一处坍塌的阴影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陈九陵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欺近。
只见一个浑身是伤的男人蜷缩在角落,衣衫破碎,身上竟用烙铁烙着两个狰狞的大字——“叛徒”。
他的嘴角已经溃烂,显然遭受了非人的酷刑。
那人艰难地抬起头,看到陈九陵的面容时,布满血污的脸上竟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找答案。”
是林知微,百草堂的大弟子,也是当初向他泄露“赎魂录”消息之人。
“我不是主谋……”林知微的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我……我只是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你以为百草堂是善堂?错了……三十年前,它就被玄清门暗中接管了。所有的‘善举’,所有的施药,都只是为了筛选……筛选那些最容易被控制的‘可控之人’。他们不要反抗者,只要感恩者。”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带着腥臭的黑血从嘴角涌出。
“静语尼那个疯子说……只有让真正的强者感受到切肤之痛,才能让他懂得何为怜悯。可她错了……真正的怜悯,从来都不该建立在剥夺他人记忆和意志的遗忘之上!”
陈九陵蹲下身,面无表情地从怀中取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快如闪电地刺入林知微的肩井穴。
那是一枚特制的“镇蛊钉”,能暂时压制住他体内肆虐的残蛊。
“那你为何当初不把一切都说出来?”陈九陵声音低沉。
林知微发出一声自嘲的苦笑:“我说了……又有什么用?他们杀了我,再推出下一个‘救世主’,下一个‘林知微’……这场戏,永远不会落幕。”
陈九陵不再多言,将气息奄奄的林知微背起,准备撤离这片是非之地。
可他刚踏出废墟一步,异变陡生!
四周的地面上,七盏不知何时被埋下的琉璃灯骤然亮起,幽幽的火光投射在空中,交织成一个巨大的囚笼,将二人死死锁在其中。
正是玄清门的秘阵——“七情锁魂局”!
静语尼那空灵而又冰冷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之上飘落,在风中回荡:“陈九陵,你一路走来,吞噬了太多不属于你的执念。你以为你在救赎,实则,你比我们这些‘恶人’更加危险。”
陈九陵背着林知微,沉默地站在灯阵中央,脸上看不出丝毫惊慌。
片刻后,他忽然伸手入怀,取出的却不是那本“赎魂录”原件。
他猛地撕下自己胸前的一块衣襟,用火折子点燃,然后将怀中那本残页投入火焰——那不是原件,而是他昨夜根据记忆,亲手誊写的副本!
火光瞬间暴涨,映照出他那双燃烧着疯狂与决然的眸子。
“你说我吞噬执念?”他低喝一声,声震四野,“好!今天,我就把这些不该存在的执念,全都还给这片天地!”
话音落,他体内武意通玄,悍然引爆!
以那股“焚身殉道”的决绝之意为引,他竟将副本燃烧时产生的无尽悲愤与怨念,逆向注入自己的意境熔炉之中!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力量在他体内炸开,瞬间激活了那传说中的“战魂领域·雏形”!
七盏琉璃灯承受不住这股力量的冲击,齐齐爆裂!
无数碎片在空中飞溅,每一块碎片上,都映照出过往的幻象——有万千百姓跪地膜拜虚假神明的虔诚,有无数忠烈将士蒙受不白之冤的悲愤……
陈九陵背着林知微,从这片由执念与火焰构成的风暴中悍然冲出。
他的耳边,响起一阵类似系统提示的尖锐嗡鸣——他脑海深处的记忆回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那段曾支撑着他的、雨夜中有人为他撑起一把伞的温暖记忆,在这一刻,彻底变得模糊不清。
他踉跄了几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却仰天发出一阵狂放的大笑。
“你们想要我的命?可老子的命,从来就不是你们这群藏头露尾的鼠辈能定的!”
遥远的藏龙阁最深处,静语尼正端坐于一张棋盘前。
她手中一枚用梵音诀温养的玉简,毫无征兆地“咔嚓”一声,轰然炸裂成齑粉。
她秀眉微蹙,目光落在棋盘上那枚原本被重重围困、此刻却搅动了整个局势的黑子,许久,才轻声叹道:
“他烧的不是书……他烧掉的,是自己的心锚。”
烬火营的尘埃尚未落定,但那股由一道决绝意志所掀起的无形风暴,却已开始向着整个天下弥漫。
它是一道看不见的惊雷,一个改变棋局的变量,让某些自诩为棋手的人,第一次感觉到了棋盘的震颤。
而远在西南,月色如霜的蜀道群山之中,另一场风暴,也正在寂静地积蓄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