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重的呼吸声,仿佛一头蛰伏在九幽地府的洪荒巨兽,每一次吐纳都让这片封闭的岩层空间随之震颤。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血腥混合的异味,压抑得令人窒息。
苏绾半跪在地,指尖的银色纹路如活物般游走,迅速封住陈九陵大腿上深可见骨的伤口。
血是止住了,但她苍白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连带着指尖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你疯了?刚才不该刺自己那么深,会伤及根本!”
陈九陵感受着腿上传来的刺骨凉意,仿佛连痛觉都被那银纹冻结。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一丝旁人无法理解的执拗与疯狂:“疼,才记得住你是谁。”
话音未落,一声尖锐刺耳的铃声陡然从甬道深处传来!
那铃声并非金铁交击之声,而是用某种骨骼打磨而成,每一次摇动都像是直接刮擦在人的神魂之上,凄厉无比。
众人心头一紧,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披破烂僧袍、脖颈上挂着一串狰狞头颅骨串的干瘦身影,正一步步从黑暗中走出。
他没有行走,双脚离地三寸,更像是飘过来的。
他便是拘魂僧。
随着他手中那颗孩童头骨制成的铃铛每一次摇动,先前倒在地上的七具铁甲巡灵残尸,竟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骨节摩擦声,缓缓地、僵硬地从地上重新站了起来!
它们空洞的眼眶中,瞬间燃起了两点幽蓝色的魂火,毫无生气的头颅齐刷刷地转向了陈九陵,手中残破的长矛,矛尖闪烁着嗜血的寒光。
“不好!”苏绾脸色剧变,她立刻就要催动那冻结时间的神通,可那诡异的铃声却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神魂之上。
她只觉脑中一阵轰鸣,刚凝聚起来的银色光华瞬间崩裂,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连带着陈九陵腿上的银纹也寸寸断裂,刚刚止住的伤口再次血流如注。
剧痛让陈九陵闷哼一声,他强撑着断矛想要站起,眼前却是一片粘稠的漆黑,失明状态尚未恢复,他只能依靠超凡的听觉来捕捉着每一缕风声和尘埃落地的轨迹。
“陷阵营残部!背靠背,结圆阵!”他低沉地嘶吼,声音因失血而沙哑。
那十具始终护卫在他身边的铁甲残尸立刻遵令而动,用残破的身躯组成了一道脆弱的防线。
做完这一切,陈九陵自己则一手拄矛,另一只手摸索着身侧冰冷的岩壁,试图在绝对的黑暗中确定拘魂僧的位置。
他的指尖划过粗糙的石面,忽然,触及到了一道深刻入骨的刻痕。
那是一行字。
尽管看不见,但那熟悉的笔锋走势,瞬间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了它的模样——陷阵营军规第一条:同袍之命,重于己身!
这行字仿佛一道惊雷,在他混沌的意识中炸响,将所有纷乱的思绪瞬间锚定!
刹那间,那个总是叼着旱烟杆、瘸着一条腿的老瘸子,他昔日的亲兵队长,仿佛就站在他耳边,用那标志性的粗鲁嗓音咳嗽着骂道:“兔崽子!忘了这条规矩,老子就是从坟里爬出来也得抽烂你的屁股!”
心神瞬间稳固如山。
陈九陵深吸一口气,双耳微动,精准地锁定了那摇曳不定的铃声源头。
下一秒,他整个人如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原地暴起,无视了腿上的剧痛,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扑向拘魂僧的背后!
拘魂僧显然没料到这个瞎子竟能发起如此迅猛的突袭,等他反应过来时,一只沾满血污的大手已经死死掐住了他脖颈上的一颗头颅铃,用力一捏!
“咔嚓!”
头颅铃应声碎裂,从里面滚落出来的,却不是什么法器核心,而是一团被怨气包裹的魂魄。
魂魄扭曲的面容在幽蓝魂火的映照下清晰可见——那是一张陈九陵无比熟悉的脸!
军医营副使,陈守仁!
那个当年为了研制瘟疫解药,自愿以身试药,最终殉国的忠烈之士!
“怎么会……”陈九陵心神剧震。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那个一直被众人忽略的旧赌徒,突然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他指着拘魂僧,涕泗横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晚……我都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赵无伤将军根本不是战死的!他是被玄清门那帮穿道袍的畜生拖走的!他们说将军身上携带了无法治愈的疫源,必须就地销毁!”
他转向陈九陵,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九帅,是你下令封锁了边境,防止疫病扩散,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在执行军法!可没人告诉你,他们根本没杀赵将军,而是……而是把他活着拿去喂了蛊!”
旧赌徒颤抖的手指向那个飘浮的拘魂僧:“这个怪物……他就是当年负责给赵将军施咒的巫觋残魂!他靠吞噬亡者的记忆和怨念续命,陈副使的魂魄……也被他吞了!”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巨响,本已被封死的岩壁被一股巨力从外轰开!
碎石飞溅中,赵无伤率领着他麾下的残部破石而入。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陈九陵手中那破碎的头颅铃,以及那张正在消散的、属于陈守仁的脸。
他的身体,在青铜面具之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桀桀桀……”拘魂僧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他看向赵无伤,声音充满了蛊惑,“看到了吗?你的同袍,你的兄弟,他们的魂魄都成了他陈九陵的垫脚石!杀了他!用他的血,让你的恨意彻底点燃那九口玄棺!”
说着,他猛地摇动脖子上剩余的所有铃铛!
凄厉的铃声响彻整个兵械库,那七具被操控的巡灵尸体,连同赵无伤身后那些同样被怨气控制的士卒,齐齐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魂火暴涨,如潮水般扑向摇摇欲坠的陈九陵!
千钧一发之际!
陈九陵没有后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破阵矛狠狠插入地面!
他仰天怒吼,那吼声不似人声,更像是无数战魂在他胸中一同共鸣咆哮:“陷阵营——列阵!护——主!”
声浪滚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无上威严。
奇迹发生了!
那十七具本该互相厮杀的陷阵营残尸,无论是陈九陵的亲兵,还是赵无伤的部下,在这一刻,它们眼中的幽蓝魂火竟齐齐一颤,瞬间被一抹更为炽烈的赤红色所取代!
它们舍弃了眼前的敌人,以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迅速转向,用自己残破的身躯在陈九陵周围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环形防线。
哪怕肢体断裂,哪怕身躯被后续冲来的敌人撕碎,也未曾后退半步!
赵无伤怔立当场,看着眼前这无比熟悉的一幕,面具下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喃喃自语:“这是……我们的阵法……”
“赵无伤!”陈九陵踉跄着从战阵中走出,一把撕开自己破烂的上衣,露出胸膛。
在他的左胸,心脏位置,一道狰狞的贯穿伤疤如同一条蜈蚣盘踞其上,至今仍能看出当年的凶险。
“你说我背叛誓言?”他指着那道疤,对着赵无伤嘶吼,“当年你身中奇毒,是我他妈的用胸膛替你挡下了致命一击!老子替你扛过的刀,比你现在戴过的面具还多!”
怒吼声中,他竟将怀里那最后一块、也是最核心的一块玄棺残片掏出,猛地塞进赵无伤的怀里。
“你要复仇?好!拿着它,去找那些真正害你、害了我们所有兄弟的杂碎!但你若再敢动我身边的人一根汗毛——”陈九陵的眼神虽然失焦,但其中透出的决绝与杀意却让赵无伤浑身一颤。
“下次,我不再等你喊我一声‘九哥’,我会直接,斩了你!”
话音落下,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两行滚烫的泪水,从他那双失焦的眼中,无声地滑落。
赵无伤低下头,看着怀中冰冷的玄棺残片,以及那枚不知何时从陈九陵腰间掉落、滚到自己脚边的铜骰子,青铜面具之下,终于传出了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几近崩溃的哽咽。
整个兵械库,在短暂的死寂之后,突然,脚下的地面传来第一丝轻微的震颤。
起初只是像远处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但很快,震感越来越强,头顶的岩壁开始簌簌地落下灰尘,石块在地面上不安地跳动。
一股比拘魂僧的怨气更加古老、更加邪恶的气息,从那条幽暗甬道的尽头,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那不是活物的气息,也不是死物的怨念,而是一种……介于生死之间,充满了无尽饥饿与恶意的存在。
低沉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整个地底空间仿佛都在这股力量面前颤抖、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