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冢药池内,粘稠的血色药液正剧烈翻腾,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仿佛一锅烧开的地狱岩浆。
每一缕升腾的热气,都带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怨毒与药香。
墨九娘就站在这血池之畔,她那张曾经颠倒众生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神性的疯狂。
无数根纤细如发的银丝从她背后延展而出,如活物般将祭坛中央的苏绾牢牢捆缚,银丝的末端深深刺入苏绾的四肢百骸,汲取着她体内那股独特的星火之力。
“换心祭礼,今日乃成。”墨九娘的声音空洞而狂热,仿佛在向某个看不见的神明宣告,“以我女之躯为鼎,炼不死之心,从此世间再无生老病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鬼魅般从阴影中冲出,速度快得带起一阵凄厉的风声。
是香面姬!
她一把撞开几个试图阻拦的药人,直扑祭坛,脸上那张绘制着艳丽笑意的面具在剧烈奔跑中寸寸龟裂。
“别信她!苏绾!别信她!”香面姬嘶声尖叫,终于在距离祭坛三步之遥的地方被无形的银丝屏障拦下。
她猛地抬手,狠狠撕下脸上破碎的面具,露出一张布满交错泪痕的脸,“她早已不是你的娘!她是你的恨,是你父亲死后所有怨念的集合体,不是你的人!”
话音未落,香面姬的身躯竟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地化为灰烬,仿佛她冲出阴影的行为本身,就触犯了某种不可饶恕的禁忌。
她的双眼死死盯着苏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活……下去……”
随即,整个人彻底崩解,化作一捧飞灰,被药池的热浪一卷,消散无踪。
“聒噪的蝼蚁。”墨九娘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冷漠地吐出四个字。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沉重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木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
“她说的没错。”断指翁佝偻着身子,从另一侧的黑暗中缓缓走出,他仅存的左手紧紧攥着一根乌木拐杖,“当年我剁去自己的五指,献祭给这鬼市,不是为了苟活,只是为了在这片污秽之地,保住最后一点不被她扭曲心智的清明——墨九娘早就疯了,在苏先生死的那一刻就疯了!她分不清爱与恨,也分不清救赎与毁灭,她只记得痛!”
陈九陵早已将苏绾护在身后,此刻他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祭坛上那道疯狂的身影,声音冷得像冰:“那你告诉我,怎么让她停下?”
断指翁没有多言,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铁牌,递了过去。
铁牌入手冰冷,上面刻着几个古朴的篆字——“禁术销毁令”。
而在令牌的背面,赫然有两个用血刻下的签名:苏长青、墨九玖。
“这是当年古墓派封禁所有禁术的最高指令,由你岳父和她共同签押,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契约。”断指翁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心力,“唯有启动隐藏在这鬼市地下的‘归魂针图’,用古墓派最正统的济世之力,才能唤醒她被怨恨吞噬的最后一丝良知。”
陈九陵没有丝毫犹豫,抽出腰间短刃,对着自己的左掌狠狠一划!
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他一把抓住苏绾冰冷的左手,将自己的血尽数涂抹在她的掌心,而后引导着那微弱的星火,猛地按向地面一道不起眼的符文凹槽。
“以血为媒,星火为引!起!”
刹那间,仿佛沉睡了百年的巨兽苏醒!
以苏绾的右手为起点,无数道璀璨的银色丝线自她手臂疯狂蔓延,瞬间遍布全身,却并未伤她分毫。
与此同时,她们脚下的地面轰然震动,古老而复杂的机关阵列在空中交错成型,整座鬼市的地面,无论是街道、店铺还是药池,都浮现出了一张巨大无比的经络图谱,与空中那繁复的“归魂针图”完美契合!
被银丝包裹的苏绾猛然睁开了双眼,她的眼神清澈无比,再无半分迷茫。
她望向血池边疯狂的母亲,声音轻柔却无比清晰:“娘,我看见了……我看见爹留下的针图了。你一直说的‘救’,不是复活死去的人,而是救活……还活着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墨九娘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她狂笑不止,满头青丝无风自动,“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懂什么?只要我能活下去,只要我得到这颗不死之心,就能治好天下所有绝症!区区几个药奴,些许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笑声未落,她背后那上万根杀伐银丝瞬间暴起,凝成一道无坚不摧的银色长矛,直刺苏绾的心口!
“休想!”陈九陵发出一声怒吼,横身挡在苏绾前方。
他没有防御,而是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引爆“意境回廊”中封存的一段记忆!
“燃魂灼意!”
他燃烧的,是他和苏绾最珍贵的一段回忆——那是他第一次牵着她的手,走过龙脊平台,看漫天星辰的那个夜晚。
温暖、羞涩、心动……所有美好的情感在这一刻化作了最炽热狂暴的战意,逆冲他的四肢百骸!
一股灼热的气浪从他体内喷薄而出,竟将那无坚不摧的银丝长矛,在半空中尽数熔断!
“你可以恨这个世界,但别拿她的命当你的药引!”陈九陵的嘴角渗出鲜血,嘶吼道。
就在墨九娘震惊于他这股力量,欲再度发动攻势之际,苏绾动了。
她双手在胸前合十,那股被陈九陵激活的星火之力贯通天灵,她口中念出了一段完整而古老的咒文,正是《归魂针图》的总纲。
地面上那巨大的阵法瞬间光芒大盛,轰然启动!
它连接的不是山川地脉,而是鬼市中那上百口浸泡着药奴的巨大药缸!
一瞬间,所有双目紧闭、早已失去意识的药奴,同时睁开了双眼!
他们体内的剧毒在阵法的作用下,竟开始逆转运行,所有的痛苦、怨恨、毒素,都被剥离出来,化作一股股最纯粹的净化之力,冲天而起,尽数涌入空中那巨大的阵法之眼!
“不!我的药引!”墨九娘惊骇地发现,自己与药奴之间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了。
净化之力汇聚到极致,猛地灌入她胸口那颗由无数银丝构成的“机关心”。
银心剧烈震颤,在那刺耳的机括声中,忽然传出一声无比温柔,却又带着无尽疲惫的呼唤:“阿九……带我回家。”
墨九娘全身一僵,狂热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她怔住了,两行血泪从眼角滑落。
“这是……长青的声音?”
原来,那颗支撑着她所有疯狂与怨恨的“机关心”,竟也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留着她爱人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响彻地底。
墨九娘仰天狂啸,她抬起双手,狠狠刺入自己的胸膛,亲手捏碎了那颗让她活下来,也让她疯魔的银心。
狂暴的力量自她体内炸开,瞬间摧毁了她全身的经脉。
在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她用尽力气,将一本由某种坚韧人皮缝制而成的小册子抛向苏绾。
“《玄髓药典》……从来……不在纸上,在……肯为他人赴死的心里……”
话音落下,她的身躯化作点点银光,彻底消散。
随着她的死亡,整个鬼市赖以存在的能量核心彻底崩溃,地动山摇,巨大的石块从头顶不断砸落。
陈九陵不再犹豫,一把背起因力竭而虚弱不堪的苏绾,朝着来时的路疯狂冲出。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撞开最后一堵断墙,冲出废墟时,一缕久违的晨光穿透薄雾,恰好照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
他低下头,望着怀中昏睡过去的苏绾,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你娘写了图,你点了火,我烧了记忆……可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没真的冷下来。”
而在遥远的,无人知晓的葬旗谷深处,那座神秘的第九棺上,古老的铭文在微光中再次发生了变化,缓缓浮现出一行崭新的小字:
“持心者至,万劫可逆。”
陈九陵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知道,必须尽快带苏绾离开这个即将彻底毁灭的地方。
然而,他和怀中的苏绾都未曾察觉,随着墨九娘的死亡与阵法的崩坏,那些被压制了百年的药缸失去了最后的束缚,一股比剧毒本身更加恐怖的怨气,正在废墟深处悄然汇聚、发酵,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这片罪恶之地的崩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