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色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方倾泻而下,如同融化的琥珀,将小小的餐厅笼罩在一片温馨朦胧的光晕里。三人围坐在那张铺着蓝白格塑料桌布的方桌前,占据着各自固定的位置。饭菜的热气,连同那碗排骨莲藕汤蒸腾出的白色水汽,在光柱中袅袅升腾、盘旋、交织,像一群活跃的、无形的精灵,模糊了彼此脸上细微的表情,却也使得那份属于家庭的、温暖的烟火气息,变得更加具体、可感,几乎能触摸得到。
母亲几乎没怎么顾得上自己吃饭,手里那双深色公筷像是长了眼睛,不停地在几个菜碟与林凡的碗之间穿梭。一块烧得酱红油亮、裹满汁水的排骨,几筷子碧绿清爽、油光水滑的菜心,一勺金黄滑嫩的炒蛋……很快就在林凡那只印着卡通图案的白瓷碗里堆起了一座丰盛的小山。她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儿子,眼神里混合着考后的探询、如释重负的欣慰,以及一丝更深层的、对未来隐隐的焦虑。她的话语,如同窗外渐渐密集起来的夏夜蝉鸣,持续而关切地萦绕在餐桌上方。
“凡凡,你心里总得有个大概的底吧?数学最后那道函数压轴题,我听他们说挺难的,你做出来没有?步骤写全了吗?”她顿了顿,不等林凡回答,又自顾自地接上,“我跟你说,现在这考试完了,可不算彻底轻松,就得开始琢磨志愿填报的事情了!你张阿姨家的儿子,去年就吃了这个亏,分数出来才手忙脚乱地翻书查学校,结果好多好专业都错过了,后悔得直拍大腿……”她絮絮地说着,眉头因真切的担忧而微微蹙起,形成两道浅浅的沟壑,“你是理科生,选择面广。我跟你爸打听过了,现在计算机、金融,那都是大热门,将来毕业了,进大公司,工资高,发展前景也好。或者……学医?虽然辛苦点是真辛苦,要读的年头也长,但是稳定啊,越老越吃香,一辈子不愁……”
林凡始终埋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座不断“增高”的碗里,仿佛碗中的米饭和菜肴是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他专注地、甚至有些用力地对付着那块软烂的排骨,用筷子小心地将肉从骨头上剥离下来,发出几声极其含糊的、几乎被咀嚼声淹没的“嗯”、“知道了”、“还行”,算是勉强回应了母亲连珠炮似的问题和提议。那排骨炖得火候极到,肉质酥烂脱骨,入口即化;莲藕粉糯,咬下去能拉出长长的、透明的丝,带着独特的清甜;浸润了肉香与藕香的汤汁醇厚鲜美,拌在米饭里,每一粒米都变得油润诱人。这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味道,带来一种超越言语的、坚实而温暖的慰藉,暂时填补了他内心因未来话题而泛起的空洞。
一直沉默着、专注吃饭的父亲,此时终于有了动作。他端起手边那个印着商标的玻璃杯,里面是泛着泡沫的、廉价的本地啤酒,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清晰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放下杯子,目光先是落在还在絮叨的妻子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又转向几乎要把脸埋进碗里的儿子。他沉稳地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常年吸烟留下的些许沙哑,却轻易地穿透了母亲的唠叨,像一块投入喧嚣溪流的石头:
“成绩还没出来,分数都不知道,现在说这些,都为时过早。”他用手中的筷子,轻轻点了点面前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强调一个客观事实,“孩子刚考完,大脑和身体都累得够呛,让他先喘口气,歇一歇。别还没怎么样,就先给他背上那么大的压力。”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林凡低垂的头顶,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尽力了,就好。”
他的话,简短,朴实,没有太多修饰,却像一块有效的镇定剂,暂时平息了母亲话语掀起的、充满焦虑的涟漪。母亲张了张嘴,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还想就“热门专业”和“稳定工作”的重要性再补充几句,但看到丈夫平静却坚定的眼神,以及儿子始终不愿抬起的头顶,她最终只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化作一声轻轻的、带着无奈和理解的叹息,转而拿起汤勺,又给林凡碗里添了一勺乳白色的、热气腾腾的汤,柔声道:“多吃点,多喝汤,看你最近复习瘦的,脸上都没什么肉了。”
林凡就在这时,恰好抬起了头,嘴里还含着一口未来得及咽下的饭菜。他的目光,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了父亲投来的视线。那目光里,没有母亲那种迫切的追问,没有对“成功”和“出息”的过高期望,甚至没有太多外露的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静水流湍般的理解,和一种无声的支撑。那目光仿佛在说:“你自己的路,终究要你自己去选,去走。但无论怎样,我们在这里。”林凡心里那根从考试结束就一直紧绷着、甚至在外游荡时愈发拧紧的弦,似乎因这沉稳的目光,而稍稍、稍稍地松弛了一些,让一丝带着酸楚的暖意,得以渗入。
他鼓动着腮帮,用力咀嚼了几下,咽下口中的食物,然后对着父母,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源自精神深处的疲惫,但也有一份因为此刻安稳与理解而生出的、真实的安心。“妈,爸,你们也吃,别光顾着我。”他轻声说着,主动伸出筷子,在盘子里略一寻找,夹起一块炖得粉糯、边缘透明的藕片,越过半个桌面,稳稳地放到了母亲那只还没怎么动过的饭碗里。
他没有参与母亲关于未来的那些具体而微的讨论。那些“热门专业”、“一线城市”、“光明前途”的词汇,像隔着一层沾满水汽的毛玻璃,他听得到声音,能分辨出轮廓,却始终感觉不到它们真实的温度和触感,仿佛那是另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世界的话题。他只是重新低下头,安静地、一口一口地咀嚼着碗里混合了汤汁的米饭和母亲夹来的菜肴,感受着味蕾上熟悉的、家的味道霸道地占据主导;听着母亲依旧不放心的、事无巨细的叮咛,和父亲偶尔插入一两句的、试图将话题拉回日常生活的沉稳插话。
这一刻,餐桌之外那个庞大、充满不确定性和抉择压力的迷茫世界,仿佛被这温暖的灯光、可口的饭菜和亲人的声音暂时隔绝了,推远了。碗筷轻微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客厅电视里持续传来的、被调低了音量的新闻播报声,头顶灯光照射在皮肤上带来的微微暖意,以及身边父母真实可感的、带着关切的陪伴,共同构成了一种平凡琐碎、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坚实和珍贵的温暖屏障。他让自己沉浸在这份唾手可得的温暖里,像一艘在迷雾中航行已久、遍体疲惫的小船,终于暂时驶入了一个平静的、可以遮蔽风浪的港湾,贪婪地享受着那场注定要面对的、关于未来与人生的暴风雨降临之前,最后一段宁静而珍贵的黄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