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厂房屋檐连绵不绝地流淌,在水泥地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慕宏升站在车间二楼的观察走廊,目光掠过下方整齐排列的德国自动络筒机。这些曾经让全厂引以为傲、象征现代化生产的设备,如今却像一具具沉默的钢铁巨兽,在时断时续的运转中发出疲惫的喘息。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改良垫片,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这是去年他带着技术科攻关三个月的成果,将进口设备的断头率从百分之三降到了一点一。厂里的技术骨干们为此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可现在,这枚垫片握在手里,却感觉轻飘飘的——连最基本的设备安全和稳定运行都难以保障,再精密的局部改良,似乎也难挽颓势。
“慕工,”孙伟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声音压得很低,“我刚从财务科过来,听说这个月的工资又要推迟发放了。”
慕宏升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次推迟发薪,消息早已不算新闻。厂里的流动资金枯竭得像旱季的河床,连最基本的原材料采购都捉襟见肘。
“还有,”孙伟犹豫了一下,“我听说史主任那边,又从供应科调走了一批关键备件,说是要优先保障八号车间的生产任务。”
这时,车间广播突然响起:“慕宏升同志,请立即到厂长办公室。”
万成发的办公室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厂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上一份厚厚的文件——正是慕宏升牵头、技术科多次研讨后提交的全面技改方案。
“坐,”万成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有些沙哑,“八号车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慕宏升默默坐下。办公室的墙面有些斑驳,记录着岁月的痕迹。他在这家厂工作了近三十年,从技术员到工程师,再到技术科负责人,亲眼见证了它的辉煌,也正经历着它的阵痛。这里的每一台机器,每一条流程,都浸透了他和同事们的心血与汗水。
“你的方案,我们几个厂领导都看过了,”万成发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思路清晰,问题抓得准,可行性论证也比以往详细。技改的必要性,大家有共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宏升啊,光是第一期改造,预算就要五百万。现在厂里……连五十万都很难一下子拿出来。”
窗外,一辆货车正在装卸所剩不多的原材料,慕宏升认出那是最后一批库存棉花。按照现在的生产进度和订单情况,最多再维持半个月,部分车间就面临无米下炊的境地。
“厂长,有些话,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想说一说。”慕宏升终于开口,语气平静但坚定。
“说吧,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摊开讲的。”
“我们现在的生产方式,就像是在一座地基不稳的老楼上,不断进行内部装修。”慕宏升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垫片,放在桌上,“这些修修补补,能在数据上带来一点改善,但解决不了根本的、系统性的问题。设备的自动化程度越高,对规范操作、预防性维护和人员素质的要求就越高。可现在呢?为了完成眼前的生产指标,一些最基本的安全规程和保养周期都被挤压、被变通。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万成发沉默地听着,手指在技改方案封面上“技术改造可行性报告”几个字上轻轻划动。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生产科的史明辉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
“厂长,这是本月各车间生产报表,八号车间再次超额完成计划指标...”史明辉看到慕宏升,话音戛然而止,随即换上惯常的笑容,“慕工也在啊,正好,你们技术科上次提的那个润滑标准调整,我们车间执行起来确实有困难,影响效率…”
万成发接过报表扫了一眼,打断了他:“产量数字是上去了,质量数据呢?这个月的客户投诉率和退货率,可不太好看。”
史明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主要是部分设备老化超期服役,我们已经尽力维护保养了。工人们也很辛苦…”
“是真的设备老化到必须牺牲规程,还是为了完成指标,在操作和维护上打了折扣?”慕宏升抬起头,目光直视史明辉,问出了一个尖锐但直接的问题。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慕宏升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厂区,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锅炉房时,他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沉重的机器轰鸣——那是建厂初期安装的老式锅炉,按照技术规程,本该在三年前就淘汰更新。这沉重的轰鸣,仿佛是整个工厂负重前行的喘息。
“慕工!”孙伟从后面追上来,脸上带着一丝急切,“我打听到了,市里最近确实设立了一笔工业企业技术改造专项资金,我们是不是可以马上准备材料申请?”
慕宏升苦笑着摇摇头:“这个消息,我上个月就听说了。你知不知道,全市有多少家像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情况更急的企业,都在盯着这个名额?我们的方案再好,在资金缺口巨大的现实面前,竞争力能有多少?”
“可是我们的方案最系统、最贴合实际啊!”
“方案是好,但它面向的是未来两三年甚至更久的健康发展。而现在……”慕宏升望着远处家属区逐渐亮起的灯火,那是成千上万工人家庭赖以生存的所在,“现在需要的,是能让厂子挺过眼前这个坎、让工资能够发出去的办法。长远规划和眼前生存,有时是矛盾的。”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办公楼前的一幕吸引——万成发正陪着几位穿着体面的客人走向轿车,态度颇为客气。其中一人他有些眼熟,好像是市里一家近年来发展迅速的民营纺织企业的老板。
孙伟也看到了这一幕,脸色变了变,压低声音:“厂长这……是在找其他出路吗?”
慕宏升没有回答。他只是想起,上周在厂长办公室偶然瞥见的一份调研材料,封面似乎有“企业转型”和“合作模式”之类的字眼。当时他没多想,现在联系起来,或许局面比他之前估计的更为复杂和紧迫。
深夜的技术科办公室,灯光只照亮了慕宏升的办公桌这一隅。他独自对着铺开的图纸和修改到一半的方案发呆。桌上摊开的是他最新调整的版本,在原有系统性改造的框架下,硬是拆分出了一个“最小可行方案”,试图大幅降低前期投入门槛。但即便如此,启动这个“最小单元”,仍然需要一笔不菲的资金。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爸,是我。”电话那头传来儿子华强熟悉的声音,背景很安静,“您还没休息?”
慕宏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靠向椅背:“快了。你怎么也没睡?那边……工作还顺利吧?” 他记得儿子最近的项目似乎到了关键阶段,虽然华强很少具体说,但他能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压力。
“还行,就是有些常规的技术协调。爸,您那边……最近是不是特别忙?” 华强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妈说您这段时间回家都很晚,脸色也不太好。”
慕宏升心里微微一暖,沉默了片刻才说:“厂里是有些事。不过老毛病了,我能应付。你照顾好自己,专心工作,别操心家里。”
“嗯。爸,您也别太拼了,有些事……急也急不来。” 华强的话说得很含蓄,但慕宏升听懂了其中的安慰和支持。
“我知道。” 慕宏升望着窗外被夜色笼罩的、静谧而庞大的厂区轮廓,缓缓说道,“有时候走在这厂里,看着这些熟悉的车间和设备,就会想起它们全速运转时的样子。现在……是遇到点困难,但总得想办法让它们重新转起来,转得更好。”
挂了电话,慕宏升的目光重新落回图纸上。儿子在遥远而重要的岗位上为国家的航天事业奋斗,那份事业同样充满挑战,同样需要攻坚克难。这通简短的电话,像是一剂无声的慰藉,也提醒着他肩上的责任。
他的指尖划过图纸上核心设备改造的区域,那里标注着最关键的技术升级节点。如果连这第一步都迈不出去,后续的一切都无从谈起。
这时,他注意到图纸下方空白处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是孙伟的笔迹:“慕工,或许……我们可以尝试先集中力量,在一个班组甚至一条生产线上做微型试点?用事实和数据说话。”
年轻人的这个提议,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是啊,在等待整体机遇的同时,是否可以先创造一个小范围的“样板”?用有限的资源,先证明这条技术路径的有效性,或许能赢得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窗外,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正在缓缓褪去。慕宏升拿起钢笔,就着台灯的光,在图纸边缘空白处开始写下新的思路和计算。无论前路有多少现实的荆棘,总得有人去尝试,去铺路。就像这漫长的夜,坚持走下去,天总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