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潘阳那通夹杂着电流噪音、语速极快却强作镇定的求救电话时,刘明辉正在使馆的小会议室里,与经商处的同事推敲一份即将提交给国内的有关纳米比亚矿业投资环境的报告。话筒里传来潘阳刻意压低却难掩惊慌的声音:“……刘大使,我们被扣了,在意大利人的地方……方工受伤了,他们不放人……车上有电台,我偷着打的……”
电话戛然而止,显然是匆忙挂断或信号中断。
刘明辉握着话筒,有几秒钟的时间,办公室里静得只能听到窗外温得和克午后慵懒的风声。他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对望向他的同事轻轻摆了摆手,示意继续,但心却骤然沉了下去。马汉成、方舟,还有他亲自推荐、觉得机灵可靠的潘阳,被困在了那个位置敏感、背景复杂的意大利测控站。潘阳最后那句“偷着打的”,道尽了他们处境的被动与凶险。
他没有立刻表现出慌乱。多年的外交生涯告诉他,越是这样的时候,越需要冷静的判断和清晰的思路。直接、强硬的交涉并非上策,尤其是在涉及这种历史遗留的“特殊区域”,意方完全可以借口“安全协议”或“误会”进行拖延,甚至可能激化矛盾,对马汉成三人更加不利。他手中没有足以让意方瞬间屈服的硬牌,纳米比亚政府对此类站点的实际控制力也相当有限。
他的资源,在于信息,在于人脉,在于对纳米比亚政情和各方微妙关系的理解,更在于中纳之间近年来精心培育、努乔马总统本人也颇为珍视的友好关系。他必须运用这些“软实力”,编织一张无形却有力的网,间接地、却又能明确传递压力,为马汉成他们创造脱困的空间。
他首先做的,是信息的快速核实与评估。他示意会议暂停,独自回到办公室,锁上门。他迅速通过使馆内部的安全通讯渠道,尝试再次联系潘阳那台车的电台频率,但未能接通,这在意料之中。他随即召来武官和负责情报调研的秘书,不动声色地询问近期卡里比布地区意大利“欧罗巴”站点的动向,以及负责人马塞洛·马斯楚安尼的过往行事风格。碎片信息逐渐拼凑:该站地位特殊,但意方近年来在纳活动趋于谨慎,不愿过多引发外交纠纷;马斯楚安尼此人以精明务实着称,并非鲁莽之徒。
了解对手,是第一步。
第二步,他需要让努乔马总统方面“知情”,并以一种不施压却足以引起重视的方式,将中国的关切传递过去。他不能,也不会直接要求总统下令干涉,那既不符合外交礼仪,也可能让处于内外压力下的努乔马为难。他选择了总统办公室主任、也是努乔马信任的老友阿吉亚尔·马祖拉。
他拨通了马祖拉的私人电话,语气是朋友间的忧虑,而非外交官式的照会:“阿吉亚尔,我的老朋友,希望没有打扰你。有件令人不安的事情,需要让你知晓。” 他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中国技术小组在合法勘探途中,于卡里比布地区失联,最后信号显示可能靠近意大利“欧罗巴”站点区域,其中一名成员可能受伤。“我们非常担心他们的安全。你知道,马汉成工程师是我国十分重视的技术专家,也是应贵国邀请而来。这完全是一场意外,我希望他们只是遇到了通信故障或暂时的阻滞。”
他没有指控,没有要求,只是陈述“失联”、“可能靠近”、“担心安全”。但他提及“应贵国邀请而来”、“我国十分重视的技术专家”,以及“受伤”,每一个词都经过斟酌,分量十足。他相信马祖拉能立刻明白其中的利害——中国合作人员在纳境内出事,尤其是与第三方敏感站点扯上关系,无论原因如何,都会对正在萌芽的中纳合作关系,以及对努乔马政府维护主权和安全能力的声誉,造成负面影响。
马祖拉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声音变得严肃:“刘大使,感谢你的告知。这确实是个严重的情况。我会立即向总统阁下报告,并查证相关信息。请相信,纳米比亚政府会关注每一位在境内外国朋友的安危。”
这就够了。刘明辉知道,以努乔马的智慧和其对主权问题的敏感,绝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总统不需要直接出面,只需要让相关部门(哪怕是象征性的)表现出“关注”,就足以向意大利方面传递一个明确信号:纳米比亚当局知情,并且在意。
第三步,他需要给意大利方面一个体面下台阶的理由,同时施加无形的压力。他指示使馆新闻秘书,以非正式渠道,向当地一两家与使馆关系尚可、且有国际视野的媒体“透露”,中国一个重要的技术合作项目小组在北部地区进行友好工作时,因不明原因失去联系,引发各方关注,中国使馆正密切协同纳米比亚方面全力查找。消息要模糊,不提意大利站,但“重要技术合作”、“友好工作”、“各方关注”这些关键词,足以让有心人(尤其是同样关注媒体动向的意大利使馆和马斯楚安尼)产生联想。
同时,他亲自草拟了一份措辞严谨、但暗含关切的外交普通照会,发给意大利驻纳米比亚使馆的临时代办(大使空缺)。照会中,他以中国使馆名义,“注意到有关我技术人员在卡里比布地区活动时可能与贵国相关设施人员产生接触的未经证实的消息”,对此表示“关切”,并“希望贵国驻纳机构能基于人道主义和国际合作精神,协助核实情况,确保任何误会都能得到及时、妥善的解决,避免影响两国在第三国的友好形象”。通篇没有指责,没有要人,只是表达“关切”和“希望”,并将事件提升到“两国在第三国形象”的高度。这既给了意方面子,也划下了道儿。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晚。刘明辉站在使馆二楼的阳台上,望着温得和克稀疏的灯火,心中并无十足把握。他能做的,已经是在有限条件下,最具策略性的安排。剩下的,要看马塞洛·马斯楚安尼是否足够精明,能读懂这层层递进的信号;也要看潘阳那边,能否在困境中抓住可能稍纵即逝的机会。
他想起了潘阳。这个年轻人有热情,熟悉当地情况,是他当初推荐时看中的优点。但潘阳缺乏处理极端突发事件的历练,从之前遭遇野犬时的惊慌就能看出。这次,是真刀真枪的考验。刘明辉心中不免有一丝愧疚和担忧。他希望潘阳的胆怯,不会在真正的压力下演变成致命的错误,也希望这次的磨难,能成为这个年轻人成长的淬火。
当两天后,满身尘土、面带疲惫但眼神迥然的马汉成三人,驾驶着那辆熟悉的皮卡车驶入中国使馆大院时,刘明辉悬着的心才真正落地。他注意到潘阳停好车后,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跳下来,而是在驾驶座上静静地坐了几秒钟,才深吸一口气,开门下车。年轻人的脸上,少了几分以往的跳脱,多了些沉静,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与坚毅混合的神情。
听完马汉成简要的汇报,特别是潘阳如何机敏地利用送水时机,用看似随意的牢骚透露出关键身份信息,从而促使马斯楚安尼最终态度转变时,刘明辉深深地看了潘阳一眼。他看到了成长。
“你们受苦了。”刘明辉对马汉成和方舟说,然后拍了拍潘阳的肩膀,力度不轻不重,“小潘,这次,你立了功,也长了见识。记住这个教训,也记住这份经验。在海外,有时候,智慧和镇定,比硬碰硬更有力量。”
他没有居功,没有提及自己那些幕后的运筹。但他知道,马汉成他们能平安归来,是潘阳在险境中的机变、马汉成沉稳的周旋,与自己在外围构筑的、那看似无形却切实存在的外交压力场,共同作用的结果。这是一次没有硝烟的救援,依托的是对局势的精准判断、对关系的巧妙运用,以及身处逆境中每个人的坚守与智慧。这也让刘明辉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在这片广袤而复杂的非洲红土地上开拓事业,前方的路,必然交织着技术挑战与地缘政治的暗流,他们必须更团结,更敏锐,也更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