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连续下了三天三夜,到正月初二才稍稍停歇。长安城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坊市间的道路被踩得泥泞不堪,可这丝毫没影响百姓们走亲访友的热情。街面上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孩童们穿着新棉袄,在雪地里追逐打闹,欢声笑语传得老远。
渭南皂坊的展示区,也在雪中坚持开放。初一到初三,免费让百姓参观,还送些小块的肥皂试用。这一招,果然奏效。那些本来就对肥皂好奇的人家,这下更是拖家带口地来看热闹。展室里,那个负责讲解的伙计,嗓子都说哑了,可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他一遍一遍地演示着肥皂的去污效果,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是陛下都夸赞的格物致用之物,听得围观的百姓们连连点头,眼神里满是敬佩。
王泽却没那么轻松。初三这天一早,他刚起床,福伯就进来禀报,说昨晚展示区外头,又一拨人盯了一整夜。这回不是郑家的,也不是崔家的,而是东宫的人。
东宫?王泽正系着腰带的手顿了顿,眉头皱了起来,能确定?
错不了。福伯压低声音,守夜的老张头是咱庄子上的人,眼神好使。他说那几个人,虽然穿着便服,可那做派,那气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养得起的。他偷偷跟了一段路,见他们进了东市的一家绸缎庄,那绸缎庄后头,就是东宫采买处的一个暗门。
王泽没说话,只是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冷风地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看着窗外屋檐下垂着的冰凌,沉默了好一会儿。
福伯见他这样,心里头有些发慌:少爷,这……这太子殿下,怎么也对咱们这小小的皂坊感兴趣了?
王泽转身,脸上倒是没什么慌乱的神色,反而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不是对皂坊感兴趣,是对我感兴趣。
对您?
王泽坐回桌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已经凉了,可他浑然不觉,陛下在元日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了‘格物致用’。又单独召见我,说了那番话。这在有心人眼里头,信号已经够明显了——陛下看重我,看重肥皂,更看重肥皂背后代表的那套东西。太子作为储君,自然得留意着点儿。他派人来看看,是想摸摸我的底,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他拉拢,或者……值不值得他提防。
福伯听得似懂非懂,可少爷既然这么说,他就信。他只是担心:那……那咱们怎么办?太子殿下,那可不是郑家、崔家能比的。那是未来的天子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王泽放下茶盏,语气平静,太子要看,就让他看。咱们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再说了,他看了,未必是坏事。
这……这还是好事?
当然。王泽笑了,太子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他身边不缺文臣,不缺武将,可缺一个能给他‘生财’,又能给他‘长脸’的人。肥皂这东西,看着小,可它能赚钱,能惠民,还能体现‘格物致用’的新政理念。太子若是聪明人,就该明白,拉拢我,比打压我,对他更有利。
可万一……万一他看不懂呢?
看不懂的储君,将来也坐不稳那个位置。王泽站起身,拍了拍福伯的肩膀,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你去准备准备,初二那天,不是有几个格物学堂的学生要来拜见我这个‘校长’吗?告诉他们,不用来了,我去学堂看他们。顺便,把展示区那边最机灵的那个伙计也叫上。
福伯一愣:少爷,您这是要……
太子想看,咱们就给他演一出好戏。王泽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一出让他看明白,我王泽,到底值不值得他结交的好戏。
初二的午后,雪后初晴,阳光却没什么温度。王泽换了身低调的青色长袍,没坐马车,只带着马周和两个护卫,步行来到了位于崇仁坊的格物启蒙学堂。
学堂占地不大,原是王泽用肥皂赚来的第一桶金买下的一个小院子。如今经过扩建,有了三间正房,两间厢房,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里头,一群半大孩子,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七八岁,正围着一个老工匠,看他用木头搭建一个简单的滑轮组。
见到王泽进来,孩子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儿,齐刷刷地行礼:校长好!
王泽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别拘束。他走到那个老工匠身边,低声问:王老丈,孩子们学得怎么样?
那老工匠姓王,是个木作匠人,手艺极好,就是被 肥皂工坊的待遇吸引来的。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好着呢,伯爷。这些娃娃,脑袋瓜子灵得很,比俺当年学手艺那会儿,快多了!
王泽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马周说:宾王兄,去把那个展示区的小李子叫过来。
不多时,一个十七八岁、看上去精明干练的年轻人被领了进来。他就是展示区里负责讲解的那个伙计,姓李,因排行老三,大家都叫他李三。
李三,王泽开门见山,这几日展示区的情况,你跟我详细说说。有没有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人?
李三想了想,说:回伯爷,特别的人倒是有那么几个。其中有个中年人,穿得挺体面,可又不像是有钱人家出身,看着……看着倒像是哪个府里的管事。他连着来了三天,每天都把每个展室都看得仔仔细细,还问了好多问题,什么‘这碱是怎么提纯的’、‘这油脂配比是多少’之类的。有些问题太细,涉及到核心机密,小的就没敢答,只说了个大概。
他怎么问的?
他……他倒是很客气,李三回忆着,每次都说是想多学点儿东西,回去也试着做做。可小的总觉得,他不像是要自个儿做,倒像是替人打听的。
王泽与马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信息——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太子府派来的。
你做得很好。王泽赞许地点点头,往后他若再来,你照常说,照做。他问什么,只要不涉及核心配比,你都告诉他,还要说得详细,说得诚恳。让他觉得,你是个实在人,是个忠心于 肥皂、忠心于将作监的实在人。
李三有些不解,可还是应下了:小的记住了。
还有,王泽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李三,这是我昨夜写的一份‘肥皂制法纲要’,不是什么机密,都是些泛泛而谈的东西。你找个机会,‘不经意’地落在他能瞧见的地方。比如,你讲解的时候,把它压在书下面,然后临时被别的客人叫走,让他有那么一小会儿,能瞥见上头的内容。
李三接过那张纸,展开一看,上面果然都是些油脂需精炼碱需提纯火候要适中之类的空话,没什么实际用处。他更迷糊了:伯爷,这……这是干啥?
这叫投石问路,马周在一旁解释道,咱们得让那位‘管事’确认,咱们的 肥皂,确实是有法可循,有理可依的。咱们越是坦荡,他就越相信咱们没有藏私。他信了,他背后那位,才能信。
王泽补充道,咱们要让太子殿下明白, 肥皂这事儿,表面上是做生意,实际上,是践行陛下的新政。咱们赚的每一文钱,都交足了税,都惠及了百姓。咱们干的,是利国利民的勾当。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太子殿下只要看明白了这一点,他就不会把咱们当成敌人。他不但不会打压咱们,反而会在适当的时候,拉咱们一把。因为,他也需要政绩,也需要向陛下证明,他支持新政,他有能力继承这个盛世。
李三听得似懂非懂,可伯爷既然发了话,他照做就是。
从学堂出来,王泽没直接回府,而是带着马周,在崇仁坊的街面上溜达。雪后的街道,有些滑,行人也不多。两人走到一家茶楼门口,王泽抬头看了看招牌——正是马周说的那家祥云茶楼。
宾王兄,王泽低声说,咱们进去喝杯茶。
马周一愣:监丞,这……这可是郑家的地盘。
郑家的地盘怎么了?郑家也是陛下的臣子,也是大唐的子民。他们能进,咱们凭什么不能进?王泽笑了笑,抬腿就往里走,再说了,咱们今儿个不是来闹事的,是来消费的。喝杯茶,听听说书,天经地义。
茶楼里,客人不多。王泽和马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碧螺春,几碟瓜子点心。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正在讲一段《隋唐演义》,正好说到瓦岗寨英雄聚义。程咬金、秦琼、单雄信这些名字,在满堂喝彩声中,显得格外响亮。
王泽一边喝茶,一边慢悠悠地剥着瓜子壳,仿佛真的只是个来消遣的客人。可他的耳朵,却竖得笔直,留意着周围每一桌的谈话。
靠墙角那桌,坐着三个商人打扮的人,正在低声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渭南伯那个肥皂展示区,今天可是免费开放。
怎么没听说?我家里那婆娘,一早就带着娃儿去了,回来说得天花乱坠,非要我也去买几块回来。
这 肥皂 真有传得那么神?
神不神的,咱不知道。可人家能把制法都摆出来让大伙儿看,这魄力,就不是一般人有的。我估摸着,这背后,有圣意。
圣意?你是说……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心里明白就行。
王泽嘴角微扬,又抓了几颗瓜子放在手心,继续慢悠悠地剥着。
马周低声道:监丞,这风声,算是放出去了。
王泽点点头,接下来,咱们就等。等太子殿下那边,派人来递个话。
您就这么笃定?
笃定谈不上,王泽吹了吹手里的瓜子壳,只是赌一把。赌太子殿下,是个聪明人。
从茶楼出来,天色已晚。街面上挂起了灯笼,红光映着白雪,别有一番景致。王泽和马周慢慢往回走,路过皂坊的时候,看见展示区那边还亮着灯,有几个伙计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关门。
王泽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那几间展室,在雪地里头,静静地矗立着,像几个沉默的卫士,守护着什么,又昭示着什么。
监丞,马周忽然开口,万一……我是说万一,太子殿下那边,始终不表态呢?
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王泽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说明他要么还没想好,要么,就是不准备走陛下这条路。无论是哪一种,咱们心里都有数了,往后行事,也就有了分寸。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宾王兄,你要记住,咱们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跟谁斗,而是要把自己的根基,扎得深深的,扎得牢牢的。只要咱们自己足够强大,足够有用,这天下,就不会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地。
马周点点头,把这句话,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回到府里,天已经完全黑了。福伯迎上来,说晚饭已经备好。王泽摆摆手,说不饿,让他把饭送到书房来。
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点了盏灯,铺开纸,开始写字。写的不是别的,是一份奏折的草稿。一份关于在长安及京畿各县,推广肥皂制作,以解百姓冬日洗衣之苦的奏折。
他写得极慢,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他知道,这份奏折递上去,就等于向全天下宣告——肥皂,不再是王泽一个人的生意,而是陛下新政的一部分。谁再敢动肥皂,就是动陛下的心头好。
这,才是他真正的底牌。
灯花地爆了一下,王泽停下笔,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他抬头看向窗外,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瑞雪兆丰年啊,他喃喃自语,但愿明年,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福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激动:少爷!少爷!宫里头来人了!说是太子殿下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