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刚亮,以户部李主事为首的朝廷观察团便已开始工作。李主事显然是个雷厉风行、一丝不苟的官员,拒绝了王泽陪同的提议,只要求派一名熟悉情况的低级吏员引路,便带着自己的随员,如同最精细的梳子,开始梳理蓝田的每一寸“发丝”。
他们的考察从最基础的户籍田亩开始。在蓝田县衙的户房内,李主事要求调阅近三年封地内所有户籍变动、田宅交易、租佃契约的原始记录。他不仅看汇总数字,更随机抽取具体案例,核对前后数据是否吻合,契书格式是否规范,印章画押是否齐全。甚至对《蓝田封地管理条例》颁布后新立的几类文书,如“调解仲裁记录”、“工坊雇佣契约标准本”、“学堂入学担保书”等,也逐字逐句审阅,不时提出疑问。
“此处‘凡租佃纠纷,依市价及地方惯例酌情裁定’,‘酌情’二字,标准何在?如何确保裁量公允,不至偏袒一方?”李主事指着一条条例,询问陪同的户房书吏。
书吏显然受过培训,不慌不忙答道:“回大人,‘酌情’并非随意,而是指在查清事实基础上,参考当年粮价、田地肥瘠、投入多寡等因素,由‘调解仲裁会’共同议定。仲裁会成员有乡老、匠户代表、农户代表及伯府吏员,需多数同意方为定案。所有裁定皆记录在卷,可供查询。伯爷有令,凡裁定不公者可向上申诉,由伯府最终复核。”
李主事不置可否,在随身簿册上记录了几笔,又要求调阅几份最近的调解案例卷宗。他看得极细,甚至计算了其中涉及的粮食折算银钱是否与当时市价相符。
紧接着,考察转向工坊区。李主事对那架巨大的新式水车很感兴趣,不仅远观,更近距离查看了水车的结构、传动装置,并详细询问了建造耗材、人工、日常维护成本及目前的实际效用数据。石柱被临时唤来讲解,他拿着《图说》和工坊记录,一一应答。
“水车效率提升确有数据支撑。”李主事承认,但随即话锋一转,“然则,为此水车及配套工坊,集中匠人近百,给予酬劳远超寻常农户,且工坊日夜开工,火光不息,喧声不绝。本官一路行来,见临近工坊之农田,耕作者似多为老弱妇孺,精壮男子多入工坊。此非诱使弃农乎?长此以往,田地谁人耕种?粮食何以保障?”
这个问题尖锐而直接,正是张蕴宽等人攻击的核心之一。石柱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大人明鉴。工坊用人,确有部分来自附近农户。然则,一则,工坊并非全年无休,农忙时节亦会调整工期,允许匠人回乡帮衬;二则,工坊兴起,带动了周边木料、石料、铁料、煤炭、粮油布匹等物需求,许多农户转为供应这些物料,或开设脚店、食铺为匠人服务,收入反较单纯种田为高,并未荒废生计;三则,工坊所产新式农具、改良铁器,优先供应封地内农户,降低了耕作成本,提高了效率。以去年冬麦为例,使用新式犁铧和选种法的田亩,亩产较往年平均增了一成半。此乃工坊反哺农业之实证,数据在此,请大人过目。”
李主事接过石柱递上的账册和对比记录,仔细翻阅,眉头微锁,似乎在推敲其中关联与可信度。他并未立刻表态,只是将关键数据抄录下来。
随后,观察团又走访了琉璃窑、铁器坊、木工坊,详细记录各坊人数、产出、物料消耗、工钱发放、安全管理等细节。李主事尤其关注工坊内部的管理规则和匠人待遇,反复核对工钱发放记录与匠人名册,甚至随机询问了几名正在休息的工匠,问及工钱是否足额按时、伙食如何、有无体罚克扣等。工匠们的回答大多朴实,证实了待遇的优厚与管理的规范,但李主事依旧保持着审慎的怀疑态度,在他的记录簿上,优缺点皆列,数据密密麻麻。
午后,考察的重点转向了工匠学堂和农事试验田。在学堂,李主事听了半堂算术课,翻看了学生们的习作和教材,对其中大量涉及“格物”、“算学”、“简易制图”的内容,眉头皱得更紧。
“圣贤经义,修身之本,何以课时如此之少?这般侧重杂学,与国子监、州县官学大相径庭,岂非本末倒置?”李主事直接向陪同的林墨发问。
林墨早有腹稿,恭敬答道:“大人,学堂之设,本意是为工坊及封地培养实用之才。匠人需识数算账、看懂图样、明白些材料物力之理,方能更好做工。农户知晓些选种施肥、节气农谚、简单算数,于生计亦大有裨益。故而课程有所侧重。然每日亦有晨诵,讲授《孝经》、《千字文》及历代先贤嘉言,旨在明理导行,并非全然摒弃教化。此乃因材施教,各取所需。”
“因材施教?”李主事咀嚼着这个词,未予评价,只是将学堂的课程表、教材目录、学生名册及家世背景(隐去具体姓名)详细记录下来。尤其留意那些出身寒微甚至“贱籍”的学生。
在试验田,李主事对整齐的沟渠、长势明显优于周边的作物感到惊讶,详细询问了水利修建耗费、新作物引种来源和风险、增产数据的测量方法等。田大壮与负责试验田的老农一一作答,并展示了详细的田间管理记录和历年产量对比图。
一天的考察下来,李主事等人几乎马不停蹄,问得细,记得详,态度严谨到近乎苛刻。王泽虽未全程陪同,但通过石柱、林墨、田大壮等人的及时汇报,对考察过程了如指掌。他知道,李主事是在用最严格的标准审视蓝田的一切,这种审视本身无可厚非,甚至是“试点”观察应有的态度。关键在于,蓝田能否经得起这种审视。
“李主事关注的焦点,与我们预判的基本一致:工农业平衡、匠人待遇、教化导向、数据真实。”王泽在晚间核心会议上总结道,“他的质疑,也正是朝中保守派攻击我们的理论依据。我们的回应和数据,基本是扎实的。接下来几天,他可能会更深入,甚至可能试图寻找数据之间的矛盾或实际操作中的瑕疵。各部门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确保每一个环节都无可挑剔。尤其是账目、记录、实物,必须完全对应。”
众人凛然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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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朝廷观察团进行着官方、严谨的考察时,另一双眼睛,也在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观察着蓝田。
长乐公主在程家庄园安顿下来后,次日便在程咬金安排的可靠护卫和庄园管事的陪同下,以“小姐想看看自家产业”的名义,开始了她的“体察”。她没有去伯府,也没有接触任何官员,而是直接走向田间地头、工坊外围、市集角落。
她看到了水车引水灌溉的沟渠边,老农用新式水车带动的筒车轻松地将水提到田垄,脸上洋溢着笑容;她看到了砖窑外,下工的工匠们虽然满身灰尘,却三三两两说笑着走向食堂,领取热乎的饭菜;她看到了市集上,有农妇提着篮子售卖自家多余的鸡蛋蔬菜,与来自工坊的匠人家眷讨价还价,气氛热闹而寻常;她也看到了工匠学堂放学时,那些年纪不一的学子们涌出校门,有的直接回家,有的则跑到工坊外好奇张望,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没有森严的管制,没有愁苦的面容,没有流言中那种“工坊如监牢”的压抑,也没有“民不聊生”的惨淡。相反,她看到的是一种蓬勃的、充满希望的忙碌,一种不同于她所熟知的、深宫或长安勋贵庄园的另一种生活秩序。
在一处铁匠铺外(非核心工坊,是依附工坊生存的个体户),她甚至驻足观看了片刻。炉火熊熊,铁匠师傅赤膊挥锤,汗如雨下,动作充满力量与韵律。他的徒弟在一旁拉着风箱,眼神专注。铺子门口挂着几件新打好的农具,样式似乎与她见过的略有不同,更轻巧些。有农人来问价,铁匠大声应答,报出的价格让那农人满意地点头。
“这铁匠铺,也是伯爷管辖的吗?”长乐轻声问旁边的庄园管事。
管事躬身答道:“回小姐,这铺子是自家营生。不过用的铁料多半是从伯爷的工坊买的,比市价便宜些,打制的农具样子,也是学着工坊的新样式。伯爷的工坊出了新东西,往往他们这些周边匠户也跟着受益。”
长乐若有所思。这或许就是王泽所说的“工坊反哺”、“带动周边”?
她也留意到,蓝田的街道屋舍大多整洁,路上行人虽衣着朴素,但精神面貌尚可,见到她们这一行看似外来访客的车马,也只是好奇地看两眼,并无畏惧或躲闪。这与她想象中的“苛政之下、民畏官如虎”截然不同。
当然,她也看到了不足。有些边角巷落依然脏乱,一些房屋显得破旧,田间也有劳作非常辛苦的老者。但整体而言,这里给她的感觉是向上的、有活力的,更重要的是,是“真实”的。没有刻意的粉饰,也没有传闻中的黑暗。
“云娥,你觉得这里如何?”回程的马车上,长乐轻声问。
云娥想了想,道:“小姐,奴婢觉得……这里和听说的很不一样。百姓们看起来日子过得去,工坊也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那位蓝田伯,好像……真的在做些实事。”
长乐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渐落的夕阳,将工坊区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心中的某些疑虑,如同晨雾般渐渐散去;而对那个素未谋面、却将这片土地治理得如此不同的蓝田伯,那份好奇之中,不由得又添上了几分实实在在的钦佩。
她还想看得更多,更深入。也许,明天可以去那个工匠学堂附近看看?或者,去听听市井百姓们闲暇时,究竟是如何议论他们的伯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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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砖窑。
赵四等三人辛苦劳作了一天,浑身酸疼,但收获寥寥。他们发现,蓝田内部管理之严密、人心之凝聚,远超预期。想要打听到什么“内幕”或煽动不满,极其困难。工匠们对伯府虽有抱怨(如活计太累、规矩太多),但多是针对具体事务,对王泽本人和《条例》本身,并无根本性怨恨,反而认可其带来的实惠和公平。
“头儿,这样下去不行。”晚间,三人躲在临时工棚的角落,低声商议。赵四是领头的。“这地方跟铁桶似的,咱们跟睁眼瞎差不多。得想个法子,制造点动静,或者……接触到更核心的东西。”
“制造动静?怎么制造?放火?搞破坏?那立刻就会被查出来!”另一人反对。
赵四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不一定非要搞大破坏。比如……工坊里不是最怕走水吗?咱们可以在不紧要的地方,制造点小‘意外’,比如让一堆废料‘自然’起来,不大不小,但足以引起恐慌,打乱他们的节奏,也让那个观察团看看,蓝田的管理并非无懈可击。或者……想办法在工匠饭食里弄点泻药,让他们病倒一批,影响工坊产出,也能制造混乱。”
“这太冒险了!一旦被发现……”
“所以才要小心,做得像意外。”赵四压低声音,“我观察过了,砖窑东边那个堆放柴草和废弃模具的角落,看守不严,夜里只有一个老头打更。咱们轮班,找机会摸过去……至于泻药,我带了点巴豆粉,可以混在明天早上的粥里,量不大,拉半天肚子而已,查不到源头。”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有些犹豫,但想到完不成任务的后果,最终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今晚子时后,我先去探探路。”赵四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他们必须找到蓝田的“破绽”,否则无法向上面交代。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自从他们进入蓝田,田大壮安排的眼线就从未放松过监视。他们白天的异常打听,晚间鬼祟的密谈,早已被暗中观察并记录。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考察初启,各方皆在行动。官方的审视严谨而全面,私下的观察细腻而感性,暗处的阴谋则蠢蠢欲动。蓝田的日常,在三重目光的聚焦下,依旧如常运转,却已能隐隐听到,那平静水面之下,愈发湍急的暗流涌动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