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事在蓝田的第三日考察，重点转向了更深层次的运作机制和潜在矛盾。他仿佛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农，不仅要看庄稼的长势，更要探查土壤的肥力、水脉的走向，以及可能潜藏的虫害。
上午，他要求详细查阅工匠学堂的教学计划、师资构成、教材内容，并随机旁听了不同年级的课程。算术课上，学生们熟练地运用着改良的算筹和口诀；格物课上，先生用简陋的模型讲解杠杆和滑轮原理；甚至还有一堂“工坊见习课”，由工坊的熟练匠人带着稍大的学生，实地讲解某种工具的制作流程和安全规范。
李主事听得眉头紧锁。这些内容实用吗？无疑是实用的。但正如他昨日所虑，圣贤经义、道德教化在这里被极大地边缘化了。课间，他询问了几名学生，问他们是否读《论语》、《孟子》，是否知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学生们大多一脸茫然，少数能背几句“学而时习之”，却也仅止于背诵，对其中的微言大义显然理解不深。
“学堂之设，旨在为工坊及封地提供可用之才，此乃实利。”陪同的林墨解释道，“然德育亦未敢偏废，每日有晨会训导，讲授忠孝节义、诚信友爱。只是形式不同，更注重融入日常行止，而非仅靠经义灌输。”
李主事不置可否，在记录本上写下：“重术轻文，德育恐流于形式。长此以往，恐造就只知技艺、不明大义之工匠，非国家所需之‘新民’。”
下午，他提出要查看《蓝田封地管理条例》自颁布以来的所有修订记录、补充解释以及执行过程中遇到的争议案例汇编。他要看的，不是表面的光鲜，而是这套新制度在真实推行中遇到的阻力、引发的矛盾以及王泽是如何应对和调整的。
王泽早有准备，让林墨将所有相关卷宗搬出。李主事花了整整两个时辰，仔细翻阅。他看到了《条例》初颁时，部分乡绅的联名反对文书；看到了几起涉及田产划分、租佃纠纷的复杂调解案例，其中不乏反复上诉的情况；也看到了伯府根据实际情况，对《条例》中某些模糊条款做出的数次补充解释和微调记录，甚至有一次因执行过程中发现明显不公而进行的局部条款修订草案。
这些卷宗，不再是一片赞歌，而是真实记录了新制度落地时的磕绊与博弈。李主事看得极其认真，不时询问当时的情景、各方的立场、最终裁决的依据。他尤其关注那些王泽做出让步或调整的案例，试图从中分析王泽的执政风格和底线。
“看来，蓝田伯也并非一味强硬，亦知变通。”李主事合上最后一卷，对陪同的王泽说道，语气听不出褒贬，“然则，律法贵乎稳定，朝令夕改，终非善政。频繁修订补充，是否说明《条例》本身草创仓促，思虑未周？”
王泽坦然答道：“李主事所言极是。律法确需稳定。然《条例》初立，本为探索，旨在解决封地内旧弊，并无先例可循。推行之中，遇有不合时宜或未尽完善之处，自当及时调整，此所谓‘知行合一’，‘实践出真知’。若为求‘稳定’之名，而对明显弊病视而不见、固守成规，反失立法惠民之初衷。王某以为，法为人设，当以利民便民为要，必要时修正完善，正是对‘稳定’的最好维护，亦是务实之道。”
这番话，再次凸显了王泽与主流“法不可轻变”观念的不同。李主事深深看了王泽一眼，未再争辩，只是将王泽的话和自己的思考，原原本本记录在案。他心中对王泽的评价愈发复杂：此子确有实干之才，心思缜密，敢于任事，且能根据实际情况灵活调整，并非迂腐或蛮干之辈。但其理念核心，那种将“实用”、“效率”、“民利”置于某些传统价值之上的倾向，让李主事这种深受儒家正统熏陶的官员，本能地感到不安甚至警惕。
考察接近尾声，李主事心中已然有了初步的、极为复杂的结论。蓝田在“治术”层面，数据亮眼，管理有序，民生改善明显，堪称模范；但在“治道”层面，其核心理念与现行主流价值观存在明显张力，其长远影响难以估量，隐患亦存。
当晚，李主事在住处独自整理数日来的见闻与思考，开始草拟给皇帝的初步观察报告。他力求客观，将所见所闻、数据事实与自己的分析判断分开陈述。报告注定是冗长而充满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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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田大壮向王泽汇报了对赵四等三名细作的进一步审讯结果，以及通过他们提供的线索，对长安那头联络人的反向追查情况。
“基本可以确定，指令来自张蕴宽府上一个姓周的管事。银钱、伪造路引、作案工具，都是通过此人或其手下交接。那‘郑先生’的名头，这几人层次太低，未曾直接接触，但隐约听说周管事背后还有‘东家’。”田大壮道，“我们是否……将这些口供和物证，通过程国公，直接捅到陛下面前？至少能让张蕴宽喝一壶！”
王泽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时机未到。眼下李主事正在考察，若此时爆出张蕴宽派细作破坏‘试点’，固然能打击张蕴宽，但也可能让朝堂视线再次聚焦于争斗，甚至可能让陛下觉得蓝田是非之地，干扰了对‘试点’本身的客观评价。这些证据，是我们手里的刀，要用在关键时刻，一击致命。先留着。”
他目光转冷：“不过，张蕴宽接连失手，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可能会动用更隐蔽、更阴险的后手。告诉我们在长安的人，盯紧张府和可能与‘郑先生’有关联的一切场所、人员，尤其是与宫中、御史台、甚至……与东宫、魏王府的往来。”
王泽有一种预感，张蕴宽或者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仅仅满足于在蓝田制造小麻烦。他们的目标，始终是自己这个人，以及自己所代表的“异类”道路。下一次攻击，可能会更加致命，且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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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庄园。
长乐公主的“体察”也进入了最后一日。经过前两日的所见所闻，她对蓝田已经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印象。今日，她决定去一个之前未曾涉足的地方——位于封地边缘、靠近灞水上游的一处小型水力磨坊。这是王泽推广新式水车技术的另一个试点，利用小型立轴水车驱动石磨，为附近几个村庄加工粮食。
磨坊建在河畔，水流哗哗，水车转动，带动着室内的石磨发出均匀的轰鸣。磨坊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负责维护水车和机械，女人则照看磨面生意。见到长乐一行衣着不俗（虽已尽量朴素，但气质难掩），以为是外地来的客商家眷好奇参观，颇为热情地介绍起来。
“小姐您看，这水车是伯爷工坊帮着建的，不用牲口，不用人力，就靠着河水自己转，就能带动两盘大石磨！省力省大了！附近乡亲们都乐意把粮食送来这儿磨，又快又干净，价钱还公道！”男主人指着水车，脸上满是自豪。
长乐仔细观察着水车的结构和传动，与她研究的模型原理一致，只是规模更大，更粗糙实用。她注意到磨坊旁还接出了一条小水渠，灌溉着旁边的一片菜地。“这水渠也是用水车带动的？”她问。
“是啊！伯爷说了，这叫‘一水多用’！磨完面剩下的力，还能提点水浇地，一点儿不浪费！”女主人笑着接口，“咱们家这菜园子，可比别家水灵！”
长乐心中触动。这才是技术真正的意义所在吧？不是奇巧的玩物，不是炫耀的资本，而是切切实实融入百姓日常，节省劳力，改善生活。王泽所追求的“利天下”，在这些细微之处，得到了最朴实的体现。
离开磨坊，回庄园的路上，长乐一直沉默着。云娥看出她有心事，轻声问：“公主，您在想什么？”
长乐望着车窗外缓缓后退的田园景色，轻声道：“我在想，若天下多一些这样的地方，多一些……像他这样用心做事的人，百姓的日子，是不是会好过很多？”这里的“他”，自然是指王泽。这个认知，在她心中已经清晰而坚定。
云娥默然，她知道公主对那位蓝田伯的看法，已经彻底改变了。
回到庄园，长乐意外地发现，程咬金不知何时已从长安赶来，正在厅中喝茶等候。
“程伯伯？您怎么来了？”长乐有些惊讶。
程咬金哈哈一笑，屏退左右，压低声音道：“丫头，你在这儿‘体察’得差不多了吧？宫里有点动静，你母后似乎听到了些风声，问起你了。老夫得赶紧把你平安送回去。”
长乐心中一紧：“母后知道了？”
“倒未必全知道，但肯定起了疑心。宫里人多嘴杂，你出来的事虽隐秘，难保没有一星半点漏出去。”程咬金正色道，“不过你放心，老夫已经跟你母后回话了，说你在老夫一处清净庄园小住散心，一切安好。但你得尽快回去，免得夜长梦多。”
长乐知道程咬金说得在理，心中虽有不舍，也只能点头：“有劳程伯伯安排。我……我这就收拾。”
“嗯。明日一早，老夫亲自送你回宫。”程咬金道，看了看长乐的神色，又咧嘴一笑，“丫头，这蓝田……看着如何？没让你失望吧？”
长乐脸上微微一红，随即坦然道：“程伯伯，眼见为实。蓝田……很好。王伯爷，是一位真正的实干能臣。那些流言蜚语，实属污蔑。”
程咬金眼中露出欣慰之色：“你能这么看，老夫就放心了。王泽那小子，是块好材料，就是性子轴，得罪人多。不过有咱们看着，有陛下明断，那些魑魅魍魉翻不起大浪！你回去后，在你母后面前，知道该怎么说吧？”
“侄女明白。”长乐郑重点头。她知道，自己这三日的所见所感，或许也能成为澄清事实、影响母后判断的一份力量。
当夜，长乐在庄园房中，就着烛光，将几日来的观察与思考，认真梳理，记在一张素笺上。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平实的描述和真切的感受。她要让母后知道，她看到的蓝田，是一个充满希望和实干精神的地方，而非流言中的泥潭。
理念的交锋在李主事心中激烈碰撞，暗处的阴影在张蕴宽等人心中继续滋长，而一颗名为理解与认同的种子，已在一位公主的心中悄然扎根，并将在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或许将带来意想不到的影响。蓝田的三日，对长乐而言，是一次认知的洗礼；而对蓝田和王泽的未来而言，这次公主的“体察”，或许也将成为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悄然落在命运那错综复杂的棋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