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雾霭尚未散尽,泰晤士河南岸一栋不起眼的砖石建筑地下三层,瓦斯灯在通风不良的走廊里投下摇曳的光影。这里是维多利亚帝国陆军情报部远东司的总部,代号“鼹鼠穴”。空气中弥漫着文件霉味、墨水味和淡淡的汗味。
司长威廉·福斯特爵士站在作战分析室中央,这位五十岁的前驻华外交官精通汉语,有着一双因常年阅读密电而布满血丝的蓝眼睛。他面前的长桌上摊着数十份档案,每份封面上都盖着“绝密”的红色印章。
“先生们,”福斯特的声音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回荡,“距离‘双头鹰行动’正式启动还有四个月。在这之前,我们必须为联合舰队和远征军扫清障碍。目标是:瘫痪或至少严重削弱明帝国的战争潜力。”
他走到墙边,拉开遮布,露出一幅巨大的明帝国战略目标地图。地图上标注着数十个红圈。
“根据过去三年我们潜伏人员的报告,结合法兰西和神圣罗马帝国共享的情报,我们锁定了十二个一级目标和三十八个二级目标。”福斯特的教鞭首先点在天津,“这里,龙潜总工坊。明帝国百分之七十的重型武器在这里生产,包括他们正在建造的钢铁战舰。”
教鞭移向武汉:“汉阳兵工厂,轻武器和弹药的主要产地。”
移向徐州:“帝国铁路总局最大的机车维修中心。”
移向广州:“南海舰队的主后勤基地。”
每一个红圈旁都标注着详细的情报:守卫兵力、防御弱点、交通路线、甚至当地官员的姓名和背景。
“我们的任务分为三类。”福斯特转身面向房间里二十余名最精锐的情报官和行动队长,“第一类,破坏。在行动开始前,对这些关键目标实施精确打击。”
他从文件堆中抽出几份计划书:“‘铁砧计划’——针对天津工坊。我们需要至少六名爆破专家潜入,目标不是炸毁整个工坊,而是破坏其核心设备:平炉、大型水压机、蒸汽轮机加工中心。时间窗口:明年一月,他们春节放假期间。”
“‘断弦计划’——针对铁路系统。在陇海线、京汉线、津浦线三条主干线的关键桥梁、隧道、调度中心安置定时爆炸装置。目标不是完全切断铁路,而是在战争爆发时制造混乱,延迟他们的部队调动。”
“‘毒刺计划’——针对兵工厂。在火药原料中混入杂质,在枪管钢材中制造隐患,在电报线路上安装窃听装置。这些行动需要长期潜伏人员配合。”
福斯特停顿片刻,让信息被消化,然后继续:“第二类任务,情报搜集。我们需要确认几个关键问题的答案:明帝国那艘钢铁战舰的真实进度;他们在西域部署的新型武器究竟是什么;他们的石油储备和粮食储备还能支撑多久。”
他拿起一份文件:“为此,我们启动了‘鹰眼网络’。过去五年,我们在明帝国各主要城市安插了四十七名深度潜伏人员,他们有的是商人,有的是教师,有的是甚至进入了地方政府。现在,是激活他们的时候了。”
“第三类任务,”福斯特的声音压低,“策反与内部瓦解。根据法兰西情报局提供的线索,明帝国南方仍有部分前朝遗老和失意官僚对新政不满。我们要找到他们,提供资金和承诺,煽动内乱。即使不能成功,也能牵制他们的注意力。”
一个年轻的行动队长举手:“司长,明帝国的反间谍能力如何?我们过去的经验显示,他们的‘察缉司’效率很高。”
福斯特的嘴角扯出一个冷笑:“这正是我们要面对的挑战。察缉司的首领,代号‘影’,是个神秘人物。我们至今没有他的真实姓名、相貌甚至年龄的准确情报。只知道他直接对摄政王陈默负责,权力极大。”
他走到一块黑板前,上面用粉笔画着一个简化的组织结构图:“根据零星情报拼凑,察缉司分为三部分:内卫处,监控帝国内部;外勤处,负责海外情报;技术处,据说拥有一些我们不了解的侦察手段。”
“我们的优势在于,”福斯特强调,“明帝国刚刚经历天灾和内部清洗,社会秩序尚未完全稳定。而且他们正在全力备战,反间谍资源必然分散。这是我们的机会窗口。”
他合上计划书:“诸位,你们有七十二小时准备详细方案。十二月一日,第一批行动人员将从孟买、新加坡、香港三个方向潜入。记住,这不是绅士间的游戏。一旦被捕,帝国不会承认你们的身份。但历史会记住,你们是为西方文明开辟道路的先驱。”
会议在肃穆中结束。情报官们夹着文件匆匆离开,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凝重。他们知道,这场在阴影中开始的战争,其残酷程度可能不亚于正面战场。
几乎在同一时刻,万里之外。
北京,察缉司总部。这座建筑没有挂牌,隐藏在皇城根一条不起眼的胡同里,外观与普通富商宅院无异。但地下三层,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地下二层,电报室。二十台最新式的电报机排列成行,每台机器前坐着两名译电员。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注着情报站位置:伦敦、巴黎、维也纳、柏林、彼得堡、纽约、里约热内卢、开普敦、孟买、新加坡、巴达维亚……
更引人注目的是几条特殊的线路——从北京到西域哈密,再到喀什,然后通过一系列中转站,竟然延伸到了波斯德黑兰、奥斯曼伊斯坦布尔,最终抵达维也纳郊外的一个秘密地点。这条横跨欧亚大陆的情报线,是影在过去五年间,耗费无数心血和金钱建立的。
影本人站在电报室中央的指挥台上。他依然穿着那身毫无特征的深灰色长袍,面容隐藏在阴影中,只有一双眼睛在瓦斯灯光下闪烁着冷静的光芒。
“开始吧。”他的声音平静。
电报室主任——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推了推镜片,开始汇报:“伦敦站急电,代号‘鼹鼠’。福斯特爵士今日在‘鼹鼠穴’召开作战会议,确认三类任务:破坏、情报搜集、策反。一级目标十二个,包括天津工坊、汉阳兵工厂、徐州铁路枢纽、广州海军基地……”
影的指尖在指挥台的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具体行动计划?”
“铁砧计划、断弦计划、毒刺计划。时间窗口、目标、执行人员数量,都在后续密电中。伦敦站正在设法获取详细方案。”
“我们的人渗透到什么程度?”
“鼹鼠穴内部,我们有两人。一人是清洁工,接触不到核心文件;另一人是档案室的文员,能接触到部分非绝密文件。福斯特的办公室和作战分析室,我们还没有人进去。”
影沉默了片刻:“启动‘镜子计划’。”
电报室主任一怔:“大人,那会暴露我们在伦敦的整个网络……”
“战争已经开始了。”影的声音没有波澜,“在情报战线,有时候需要牺牲棋子来保护棋盘。按照计划执行。”
“是。”主任记录下指令,继续汇报,“维也纳站消息,神圣罗马帝国远征军先头部队五万人,已从维也纳出发。行军路线、补给点、指挥官信息,已发回。”
“巴黎站消息,法兰西海军‘雷电号’战列舰已完成改装,增加侧舷装甲厚度,预计下月与英舰队汇合。”
“孟买站急电,发现可疑船只‘海鸥号’,悬挂葡萄牙旗,但水手有英法口音。船上装载大量不明木箱,已于三日前离港,航向马六甲。”
影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海鸥号’的最终目的地?”
“根据航线和速度推算,可能是新加坡或巴达维亚。孟买站已派快船跟踪。”
“通知南海舰队,加强马六甲海峡入口的巡查。任何可疑船只,登船检查。”
“是。”
汇报持续了一个时辰。从欧洲的军队调动到亚洲的船只往来,从外交密谈到经济动向,无数信息在这里汇聚、分析、转化为决策依据。
影走出电报室,沿着螺旋楼梯向下,来到地下三层。这里是技术处,与上层的古典风格截然不同,充满了机械和化学的气息。
实验室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正在忙碌。一个玻璃容器中,某种无色液体正在缓慢反应,冒出细微的气泡。另一个工作台上,摆满了拆解开的各式锁具和保险箱。墙边,几台造型奇特的机器正在运转,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这是科学院为察缉司特制的密码破译机,采用齿轮和继电器结构,能自动尝试数万种密码组合。
技术处处长是个秃顶的老者,曾是刑部最厉害的仵作,后来迷上了新学。他见到影,立刻迎上来:“大人,您要的东西有进展了。”
他领着影来到一个隔间。工作台上放着一个金属圆筒,只有手指粗细,表面光滑,没有任何接缝。
“按照您从摄政王那里得到的草图,我们做出了这个。”老者戴上手套,小心地拿起圆筒,拧开尾端的一个小盖,“内部是硝酸甘油和硅藻土的混合物,稳定性比黑火药好,但威力更大。触发装置在这里,”他指着圆筒中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凸起,“压力触发,需要至少五公斤的压力。或者定时触发,最长可设定七十二小时。”
影接过圆筒,在手中掂量:“体积还能再小吗?”
“可以,但威力会减小。现在的尺寸,足够炸断一根铁轨或者破坏一台蒸汽机的关键部件。”
“生产了多少?”
“第一批五十个,正在测试稳定性。如果没问题,月底前能生产五百个。”
影点头:“够用了。配套的安放工具呢?”
老者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是各种精巧的小工具:可伸缩的磁铁杆、带有镜子的窥探管、能切割玻璃的微型钻石刀、伪装成怀表的定时器……
“都是按您的要求设计的。所有金属部件都做了消光处理,不会反光。木制部件涂了特制涂料,不会留下明显的气味。”
影仔细检查了每件工具,最后说:“很好。准备二十套,配给外勤处最精锐的行动队。他们三天后出发。”
“目的地?”
“上海、广州、香港、新加坡。”影的声音很轻,“既然客人要来,我们得提前准备些‘礼物’。”
离开技术处,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房间狭小而简洁,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文件柜。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幅手绘的欧亚大陆简图。
他坐在桌前,展开一份刚刚送来的名单。上面是过去一个月内,帝国各地发现的可疑人员:十二名伪装成商人的欧洲间谍,七名试图收买官员的外国特务,三名与境外有秘密通信的地方士绅……
每个名字后面都有详细的行动记录、接触人员、可疑点。有些已经被暗中监控,有些已经被控制,还有些——影的笔尖在三个名字上画了圈——需要立即处理。
他按下桌边一个按钮。几分钟后,一个穿着普通布衣、相貌平凡的中年人无声地走进来。
“这三个,”影将名单推过去,“今晚。不要惊动任何人。”
中年人扫了一眼名单,点头:“是。尸体处理?”
“老规矩。”
中年人离开后,影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翻开,里面不是文字,而是一套复杂的符号系统——这是他自己设计的密码,只有他能看懂。
笔记本记录了帝国过去十年所有重大决策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报行动:如何获取西洋战舰图纸,如何收买欧洲学者,如何在马六甲战役前获知尼德兰舰队的行动计划,如何在戊子天灾期间粉碎邪教的核心网络……
最新的一页,他画了一个简化的“双头鹰计划”示意图,旁边标注着已经确认和待确认的信息。在福斯特的名字旁,他画了一个问号,然后又画了一把匕首的符号。
窗外的天色渐暗。影吹熄油灯,让自己完全沉浸在黑暗中。这是他的习惯——在黑暗中思考,在黑暗中计划,在黑暗中编织那张覆盖全球的情报网络。
他知道,此时此刻,在欧洲、在亚洲、在海上,无数和他一样的人正在阴影中活动。有些人为了摧毁帝国,有些人为了保护帝国。这是一场没有硝烟、没有勋章、甚至没有名字的战争。失败者不会死在战场上,而是消失在某个角落,连尸体都不会被找到。
但影从不怀疑谁会赢。
因为他服务的,是一个知道情报价值的帝国。摄政王陈默早在十年前就告诉他:“未来的战争,第一枪不是由大炮打响,而是由情报人员打响。谁掌握了信息,谁就掌握了胜利。”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
电报室主任再次出现,手中拿着一份刚译出的密电,脸色罕见地凝重:“大人,巴达维亚站急电。他们在码头发现‘海鸥号’,但登船检查时遭遇抵抗。交火中,对方引爆了船上的货物……”
“是什么?”
“初步判断,是苦味酸炸药,至少五吨。爆炸威力巨大,半个码头被毁,我们的人……三死五伤。”主任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们在爆炸前抢出了一份文件碎片。”
他将一个铅封的小管放在桌上。影打开,里面是一张烧焦的纸片,只能辨认出部分字迹:“……月……天津……锅炉……”
影盯着那残破的字迹,眼中寒光闪烁。
“通知天津,全面戒备。所有工坊、仓库、码头,安保级别提到最高。”他站起身,“另外,给巴达维亚站记集体一等功。牺牲者,三倍抚恤,名字入英烈祠。”
“是。”
主任离开后,影再次看向那张纸片。窗外,北京城的灯火次第亮起,这座千年古都正在为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做准备。而在看不见的阴影里,另一场战争已经打响,并且流下了第一滴血。
他将纸片凑近油灯,火焰舔舐着边缘,最终将其化为灰烬。
“福斯特爵士,”影对着虚空轻声说,“你的第一招,我接住了。”
“现在,该我了。”